看到網路上有媽媽說，有了小孩之後覺得自己人生毀了。心裡實在很想安慰她，但是想著想著，竟然還因為想起一些事情而覺得心情低落，才發現其實在初為人母的那段期間，雖然我沒有說出人生毀了這樣的話，但確實是有一些事情和狀況，有一些心情，竟然是現在開朗的我也不願意想起。

該說是人生的低潮嗎？現在的我，應該會這樣安慰有類似心情的媽媽，尤其是那些孩子剛出生，因為各種狀況而變成全職媽媽(無論是長期或暫時)的新手。

妳的人生沒有毀了，不要洩氣，不要絕望，但是現在確實是妳人生的低潮，一個妳沒有想過、沒有預期、沒有從其他過來人的經驗裡聽懂的狀況，會讓妳有痛苦、挫折、害怕，還有寂寞。

那是無邊無際的寂寞、龐大的寂寞，現在的我可以理性地用文字說出來，當時的我應該就是在心裡難過，雖然沒有說出口，但心裡也有過類似的念頭。

從此就是這樣了嗎？這種從此只是孩子的媽媽的人生，就是我未來唯一能擁有的人生嗎？周遭的人，父母、長輩、丈夫、朋友，她們看我的眼光會改變嗎？會有人發現並不是我改變，而是她們看我的眼光變了，她們只看到一個媽媽，再也沒看到我了嗎？

在上班的時間，也可以暫時把無法溝通的嬰幼兒交給別人，雖然這樣也有擔心和憂慮，但是孩子在別人手上，既然決定要托育，擔心也沒用，專心工作賺錢是一個可以轉移注意力的方式。

但是全職媽媽就不同了，會二十四小時都只被當作是”孩子的媽媽”，連一個勉強可以把握的工作上的自我都沒有，這種情況尤其因為是發生在家庭裡，屬於親密的人際關係，就像自己突然不再是父母寵愛的女兒、不再是公婆尊重的媳婦、不再是丈夫親愛的妻子，而是生孩子的女人、負責照顧孩子的女人，除此之外甚麼都不是，這種感覺很不一樣。

我記得當時我因為餵母乳餵到出現傷口，還感染發炎像被刀割破，每次一餵孩子我就痛到想要哀號，好像傷口被劃開又在血肉上撒熱鹽，那種痛真的是火在燒又不能吃止痛藥，日夜都不能睡都在忍著眼淚，可是我自己的媽媽，聽到我覺得自己已經撐不下去無法再餵母奶時，還是會有點不贊同地過來問我：「孩子才九個月耶，妳不至少餵到一歲嗎？」

我那時也時常流淚，就是這種感覺，雖然沒有覺得自己人生是毀了，但也不知道自己人生在哪裡。我覺得我的痛苦如此顯而易見，但是在孩子旁邊，也一樣沒人看見。

周遭的人只會問妳有沒有把孩子顧好，那種自己被當作附屬品的感覺其實是很強大的，沒有經驗過的人真的很難想像。

所有關心妳的人或許覺得自己仍然關心妳，所以並不會發現自己有何不同，但實際上他們的言行中表現出來的，只有對孩子的重視。

而丈夫也一樣，是個一拿出來比較就更讓人覺得孤單的角色，我比較理性所以我明白丈夫也在適應，他在適應回到家後老婆蓬頭垢面孩子哭鬧，原本生活的秩序都打亂，也不能出去玩也不能輕鬆，也沒有正常的性生活，也可能因為升格為父親而覺得壓力龐大。

但無論如何丈夫通常都還是做原本的事情，因為有工作的關係，所以至少在工作時間他保留自我，而且長輩無論是公婆，還是岳父母，對於爸爸的要求是很低的，所有關於孩子的事情還是只會要求跟質疑媽媽。

所以我當時也不覺得丈夫是新手爸就比較能體會新手媽的心情，但既然相戀選擇結婚，就是因為這個人可以聽懂彼此的話，所以當時我也覺得自己彷彿是失去了唯一的戀人，失去了一個我期待要理解我，會不捨我痛苦的人。

因為他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做甚麼，所以只能照樣過他自己的生活。

我覺得其實關於這個部分，就是自我的消失，在別人眼裡被化約成只是孩子的媽媽，這種壓力和衝擊，是非常非常大的，而且很少人提到，所以有這種感覺的女人其實毫無心理準備，就會在心裡懷疑是不是只有自己這樣，是自己特別失敗、特別沒有母愛，所以才會偷偷地覺得成為母親的生活有點痛苦？

但我一直覺得這是需要被提出來、被討論、被關心的議題。

我是現在才覺得其實那就是「人生的低潮」，用這種方式去理解，會比人生就此毀了不那麼令人絕望，既然是低潮，就還是有機會回來。

我還記得我生完四個月後跟我爸媽帶孩子出門，買新衣服時我先生很鼓勵我，但我穿上那件飄飄的、顯然很不適合彎腰抱小孩的洋裝時，我媽媽站在一旁，皺眉說「都當媽媽還穿這樣幹嘛。」

但是過了快三年的現在，就最近，有一天我穿好衣服準備出門，我媽突然問我：「妳是不是很久沒買衣服了啊？我看妳每次都穿一樣啊，去買新的吧。」

我突然說不出的高興，想想還覺得感動，然後我才理解，其實爸媽也一樣，不要責怪他們眼裡沒有女兒，雖然這種心情會很令人難受，但他們也需要時間習慣家族裡有一個小孩。

等他們習慣之後，才會很自然地把眼光轉回來，發現小孩旁邊還有一個媽媽的存在，而這個媽媽也是一個獨立的人。

我的意思是說，無論是丈夫、父母、公婆、朋友都一樣，如果在妳剛成為媽媽時，很自然地把妳當成只是個媽媽，只是照顧孩子的人，也不要覺得這完全不會改變，其實大家都是，就像媽媽自己也是不由自主把孩子當成最最優先一樣，而這需要一點時間，才會慢慢恢復正常，我所謂正常就是重新看見媽媽也是一個獨立的個體，認可媽媽也有自己的自我。

去工作或許是克服方法之一，但我並不認為這完全是錢可以解決的問題，因為也有很多例子告訴我們，即使媳婦會賺錢，有的家庭的公婆還是會把媳婦看成只是孫子的媽媽跟兒子的老婆，還是家裡的附屬。

但是去工作確實有個好處，就是至少上班時間，同事會把妳看成獨立的人，看成公司的員工而不是孩子的母親。

我自己是全職媽媽做了三年，在心情最困惑和低落的時候，其實也懷疑自己的人生是不是只是如此了，但我當時是用寫作來度過這段痛苦的時間，跟自己對話，給予自己安慰。

我現在才會覺得這其實真的是不錯的方法，因為自我這種東西，有時也不是外在可以給予甚麼來幫助強大，而是自己才能保障的，透過跟自己的對話可以抒發心情，尤其是那些說不出來，說出來也怕被別人誤解甚至攻擊的心情。然後也越來越了解自己究竟想要甚麼，因為能夠自由運用的時間非常有限，所以最珍貴的時間做甚麼覺得最像自己，這個答案也會這樣逐漸產生。

別人慢慢地會看見妳的，所以不要絕望，每個媽媽在不同程度上，在孩子剛出生需要最多照顧時，都會被別人看成只是孩子的媽媽，這種有些令人沮喪的狀況絕對不是只有自己獨有。所以並不是孤單的。

這是我想說的。

雖然現在的我很開朗，也會覺得對媽媽這個角色有了信心，和孩子也很親密快樂，但我發現用回想的，才會覺得其實總有些不願意回想的痛苦，就在那個最一開始的過程中。很希望這樣的分享可以讓有這種心情的媽媽知道，妳真的不是孤單的，還有，這是低潮，不是絕望，事情只會越來越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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