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MUZIK ONLINE）

他知道他的離開，將會是極大的震撼，所以刻意低調噤聲。雖說生死早已看得開，但在臨走前告別老友，終究還是淚眼縱橫……而我也許是聽到這個敘述萬般不捨，或也許是不願意面對哀傷，在一向景仰的長輩過世好一段時間後，突然夢見了他。

夢境是他好幾個月前的家裡，桌椅擺設還是一如往常，窗戶看出去，遠方那個他奉獻了大半輩子的校園一清二楚。那是他曾經說過的，他住的地方，一定要看得到學校。如今他從現實走入我夢裡，而我從現在走回以前，在這個交會處，他站著述說最近譜好的作品，作曲家思考的時候一樣抿下嘴唇，聆聽的時候手插著腰，彷彿什麼事情不曾發生。可是……不，我端詳著他嚴肅的表情，仔細到連皺紋都一清二楚，心中吶喊地問：老師，您真的就要走了嗎？您這個時候已經知道要離開了嗎？ 

從夢中醒來，心頭就像過度擰緊的碎抹布，放鬆才後看得見隱隱的破洞。望向天空的電線，想起那段他在電話裡叨叨念念的時刻。此一端、彼一端，連接的，不就是這些紛亂如麻的線。

說不出為什麼，無論到那個國度，各式各樣的電線桿總帶給我一種特殊的眷戀。電纜架在電線桿上，橫跨過道路與建築，高高在上卻始終陪在街頭巷尾。即使沒有多少人真正在意，它卻經年累月、靜靜看守著人們的來來去去。有時，它還兼著扮演其他角色，例如標上交通號誌、連接路燈、基地台、或廣告看板等。有時更為節慶掛上街景布置來轉換氣氛，甚至當作地圖或導航的標記。想想舊時期，在純樸的村落裡，它曾是約會碰面的地點。兩個戀人之間不識好歹的「電燈泡」，不就是掛在電線桿上？而物換星移，曾幾何時它也成了單車騎士或旅人在休憩、喝水時短暫的停泊點。多少年來，一柱什麼都不說的電線桿，承載著說不完的故事。

人們會追花季、拍候鳥，卻很少將目光停在電線桿上。有時甚至感覺隨處可見的電線桿和糾纏不清的電線，干擾了攝影的取景。明明找到了最合適的畫面，卻多了一些塗鴉般的黑線，多煞風景。然而換個角度想，電線桿，不也是我們生活空間的一部份？擔心入鏡而左閃又閃，只怕落於矯情，失去了忠實呈現那個景色氛圍，映在內心的美好。

有人說，電線桿和它相關依附的物件，像是一種形式的視覺污染。但我確認為，它們讓空白的天空，不再只有雲彩。不管是緊繃而精神抖擻的直線、無力垂掛在兩端的拋物線、纏繞在電線桿上的圓圈，或者是斷了一邊隨風擺盪的線……在撐起所有的電線桿下，每條線有他們的姿態，編織著各種不同的想像。

電線桿是城市中常被忽略的美。沿著林間道路，一根一根直立的電線桿，讓空間無限延伸。沿著線走，更像在幾個端點中玩著連連看，左右編織出錯綜複雜的心情。我常喜歡抬頭，把思緒停留在這些場景，但卻常常被鳥兒打斷。重新調整焦距後，反而發現真正「停留」在電線上的根本不是我們的目光，而是小鳥。想起前陣子在網路上看到的一則新聞──巴西籍的作曲家艾納利（Jarbas Agnelli）某天注意到報紙上的一張鳥兒們排列在電線上的圖片，看起來就像是樂譜上的一顆顆音符。她懷著滿腹的好奇心，想要知道鳥兒們究竟創作出什麼樣的音樂？於是她把照片剪下來，依據牠們的位置訂出相對節奏旋律，寫出了一首曲子。

將電線和鳥兒看成是五線譜的想法，艾納利不會是第一人，但她卻是將這個點子付諸現實的人。在她眼裡，這張「樂譜」有單音，有和弦，也有節奏。在編曲軟體的輔助以及配器的創意下，鳥兒靈巧的身影頓時化為聲響，跳躍的模樣也重新在聽者的腦中構築、重現。最特別的是，作曲家並不認為她是這首樂曲的創作者，因為這些音符都是鳥兒們填寫的，她只不過是「不加修飾地展現大自然與人類創意的完美融合。」

這句話說得真好，小鳥兒本來就是自由的歌手，在啁啾飛翔外，也在高空中「集體創作」。隨處留下即興的密碼，就等著人們來解讀。而我們只要留心傾聽，處處都可以發掘抑揚頓挫的樂音。

是啊，身處在一個由人所建構起的環境，不可能將人的痕跡從視線中全然抹去。我們當然可以選擇不拍到醜陋又礙眼的電線桿，試圖營造乾淨的美景，但那雕琢得一塵不染的圖片，究竟有多少真實感？既然用一對旅人的眼睛看世界、不就要更挖掘出相對於教堂、城堡的異國情調，讓人與地的連結更加緊密，進而從街廓照片中感受到溫度、嗅出泥土的芬芳。

慢慢地，在電線地下化之後，凌亂和陳舊的線條就會漸漸消逝，但在高樓蓋起後，也很難再這樣一抬頭就有廣闊的天空可以看了。既然無法避開，就試著直視它吧！也許那一直介意的不完美，正是美的所在。就像鳥歌一樣，要讓天空上的平行線，譜出什麼樣的曲調，完全是取決於自己的心境。所以，也許不應再抗拒哲人已遠的事實，而是該學習接受。感念那曾經仰望的巨人，就算思念來襲也是甜蜜，因為那刺痛和酸楚，代表著剪影下，有著美麗的回憶。

原文轉貼自：MUZIK ONLINE
文章原始連結：電線桿之戀

●本文為作者評論意見並授權刊登，不代表TVBS立場
●來稿、推薦作者、討論文章，歡迎寄至digireply@tvbs.com.tw或上 T談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