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達志影像

成為母親之後，妳懂了很多事情，讓妳跟妳的朋友不一樣了。

她們有的還沒結婚、有的結婚還沒生小孩，聊天時妳總忍不住閃過一個念頭：「啊，年輕真好。」妳覺得她們好青春好單純，有時候也不免覺得她們好天真，妳對那樣的天真沒有貶抑而是有些懷念，妳知道在成為母親之前，妳和她們也是一樣的。

而今妳已經老太多了，不管妳是不是能藉著化妝、相機的美肌模式，讓妳在合照時可以隱身於她們之中，妳還是知道自己和她們不同，很多事情，只有經歷過懷孕生子的女人才會懂。

「要好好珍惜現在啊！」妳對她們說，她們笑笑，不以為意。

妳也笑了，很多事情還沒有經歷，卻相信自己懂、相信自己一定可以，那種沒有根據的勇氣就是青春的象徵，妳還記得自己曾經青春，只是妳的勇氣，已經和那時不同了。

妳的勇氣來自於妳親身經歷過的事情，妳真的度過了、不想懂也還是懂了、哭過也擦乾眼淚了，那是妳現在的勇氣，不同於一個少女、也不同於過去的妳。

每個人都有各自的挑戰，不同的人生困難，有很多事情只有成為母親的女人才懂，母親屬於一個不同的世界，這個世界，充滿了母親才懂的語言。

妳也有了那樣一雙眼睛和耳朵，當另一個母親說話，妳總是一聽就聽見更多，那些她未必說出口的事情，成為母親的女人都是了然於心。

—和公婆或娘家父母同住。
那一定有兩代對於養育孩子不同調的問題了。

—努力好多年才懷上這孩子。
那一定有看見朋友分享懷孕喜悅，忍不住躲起來偷哭，懷疑自己當媽媽為什麼這麼難的時候了。

—是全職媽媽又沒有幫手。
那生病時一定很慘了，如果老公沒辦法請假幫忙的話，一定鞭策著自己的身體像老牛拖車，覺得半小時像一下午那麼長。

諸如此類，只屬於母親的故事太多了，那些說出口或未出口的弦外之音，是所有母親的共同秘密。

妳突然想起一個朋友，在妳還沒懷孕，只是替她終於當上媽媽感到高興的時候，她打電話給妳。

—孩子迫不急待地來了，提早了一個月半出生啊！
她對你笑著說。

妳說，「真的啊！恭喜恭喜！」

在祝福和分享的喜悅中妳們結束了對話，直到妳也成為母親後，她來醫院看妳。
床邊有個孩子，而妳剛剖腹產完，披頭散髮傷口還有些疼痛，妳的朋友扶著妳下床，不知怎地打開了話匣子。

—安胎的時候真的好辛苦啊，躺在床上一動也不能動，怕一離開胎心音就掉下去，娘家或婆家都沒人可以來幫忙，大小便只能請護士拿來便盆，有時候護士太忙沒空來把便盆收走，整個人就下半身騰空的卡在便盆上，只能看著天花板一直苦等…

妳驚訝，怎麼之前沒聽她說，只知道孩子是「迫不急待」地提早出生，不知道她安胎時，為了讓孩子在子宮裡多留一天而這麼辛苦？

—安胎的藥有健保給付的，但那種藥一打下去，氣喘到幾乎沒有辦法呼吸，覺得自己難過到快要死了，沒辦法只能改打自費的安胎藥，一劑好幾萬，醫生說只要可以了就會讓孩子出生，否則再打下去，妳們為孩子準備的錢都要花沒了…

妳聽著朋友輕描淡寫地說著驚心動魄的安胎過程，又說到生產時幾次緊急輸血，好幾千西西下去幾乎全身的血都換過一遍，孩子平安出生後她人還在恢復室，從鬼門關走一趟回來，婆婆和丈夫看過孩子，竟然就自顧自地去吃飯了…

妳不知道該說甚麼了，直到妳自己也成為母親的一年多，妳才知道朋友之前的隱瞞是那麼自然而然，有很多苦是只有母親才懂的事情，就連妳自己，也不見得想跟還沒生育的朋友說。

母親有很多共同的暗語，比方說，所謂的「吃全餐」，是痛到死去活來還是無法自然產而緊急剖腹，妊娠糖尿，是嚴重起來每天都要扎好幾次測血糖的針，到生產前 都不能碰一口澱粉水果只能忍耐肚子餓，讓人聞之色變的子癲前症（妳也被說過是高風險群只能吃藥預防），是不管孩子多小，一但發作就要緊急剖腹否則母子都可 能會變成植物人的恐怖噩夢…

除了這些肉體上的折磨與風險，成為母親還有很多精神上的難關。

妳很多朋友都是社會系畢業的，就算不是，大家生活週遭也盡是一些強調性別平等的人，但就和妳一樣，在結婚生小孩前，可能很難真正地意識到，社會系其實是一 個很不同於一般社會的小圈圈，在這個系所裡講得像空氣一樣自然的性別平等、兩性平權，放到更廣大的社會中，其實還是只有少數人才懂，多數人只是講講（甚至 連講都不講），未必肯去實踐的原則。

朋友說，那我不要嫁那種人，那種假平等的男人。妳嘆口氣說：是可以不嫁那種人，但即使妳找到一個真心講求平等的男人，他的父母和親戚也未必是那種人啊。為 了家庭的和諧，很有可能反而要包容、原諒那些傳統而守舊的勢力，妳沒辦法把所有性別不平等的言行一一打倒，只能要求自己視若不見、置若罔聞。
—那我不要嫁那種家庭。

是啊，誰想嫁那種家庭，但這個社會八成以上都還是那種家庭，百分之九十九的男人都還是在女人的手上被扶養長大（不管那女人是母親、祖母、或者保母），怎麼 還能天真地期待，自己一定能找到那樣一個不同的人，不只能夠分擔育兒，還能夠保護妳在結婚、成為母親之後，不受到這個社會對母親的種種不公平的傷害？

母親們只能靠自己，在進步和守舊的兩股力量中努力不讓小家庭分崩離析，努力在自己的家庭裡建立起新的風氣，努力溝通、引導丈夫成為一個更投入的父親，這些 事情有多麼麻煩和困難，有時妳好想找人傾訴，有時妳覺得面對不懂的人，某些只會說「哎喲好可怕喔！」的少女，即使說了也得不到鼓勵。

妳退回到母親的世界裡，在那裡，有好多妳們彼此才知道的祕密，比方說，在懷孕和生產後好長一段時間，妳每天醒來到睡前閉上眼睛，腦袋滿滿地都是關於孩子的待辦事項，完全沒有照顧自己的心力，連自己的興趣、喜歡的音樂通通都忘記了，那到底是甚麼感覺？

在妳無心於性生活但丈夫仍是原本的他時，面對那種「相對剝奪感」，妳怎麼辦？當妳的身材沒有恢復，想健身又沒有時間、還因為睡眠不足影響代謝而越減越肥， 卻看到一堆男性網友說「女人若是放任自己的身材和外貌走樣，就不要怪另一半向外發展」，(甚至有人是被自己的老公這樣說)，那又是甚麼心情？

有時妳好希望產後憂鬱是一種傳染病，從妳身上可以傳到另一半身上，像一句玩笑話「感冒傳給別人就會好了」，好想讓他體會一下妳的焦慮不安、妳成為母親之後找不回自己的那種痛苦，想讓他知道有時旁人說的話就是會像針一樣扎在心裡，不是妳想拔就拔得掉的。

妳的朋友要是知道，在這個年代，大家對外都是把性別平等掛在嘴上，對內多半還是走著傳統保守的家風，可能會很掙扎要不要為了愛情而結婚、結婚後要不要生個小孩。

從朋友的故事裡妳知道，在承受安胎的痛苦時，不是每個婆家，都會很心疼地說媳婦辛苦了，很多婆家會說「怎麼這麼沒用」、責備媳婦把孩子養的這麼小好像她是 故意的，也有些壓力是來自於自己的家庭，有個朋友因為天生沒有母奶，被自己的媽媽說「沒路用，所以小孩的抵抗力才這麼差」。

母親的世界無比嚴苛，在經過懷孕生產的重重考驗之後，還有好多事情在考驗她的心理素質，帶孩子出門時孩子哭鬧了，週遭人馬上投來「有沒有在教啊」的質疑眼光，有的人直言：「教不好就不要帶出門！」但是不帶出門，要怎麼教導他出門時的禮節？

孩子流汗了妳把他襪子脫掉，路人不敢苟同地跑來說妳「怎麼沒給他穿襪子？」妳解釋了她還是皺眉（但她到底是誰？）大大小小各種事情，隨時都會有人覺得「妳這個媽媽怎麼當的」，陌生人常常走過來就拋下一句批判，而評判標準莫衷一是。

母親是一份工作，這份工作不僅不能轉職，其中一項特色是別人總是會介入，好像這不是妳一個人的孩子而是所有人的孩子，但當妳真的需要幫助時，他們會說：「妳是媽媽了，要自己想辦法解決」。

因為太多人相信母愛是天性而母親是天職，相信每個女性都是「為母則強」，好像把孩子跟母親丟到無人島上，母親也會靠著原始的本能把孩子照顧得好好的。發現自己愛無能的母親於是求助無門，堅強到後來還是撐不下去時，旁人看待妳不只是失職的母親，還覺得妳是「失能的女人」。

—以前的女人生產完還能下田呢！
—我們以前還不是一個人帶五六個小孩！
—已經很好了，以前的男人根本不可能幫一點點忙…
—我們以前哪有月子中心這種東西，妳們現在都是太好命了…

過去的女性前輩太偉大了，也太沉默了，她們默默地吞下所有身為女人的宿命而沒有抱怨，卻沒有想到她們的影子一直留在這個社會，成為現代女性的陰影。

因為她們把不平等視為理所當然，所以現在仍有許多事情被認為理所當然，那些男人不能做的事情也就罷了，男人能做的事情，只要以前是女人做的，現在就會被認為是女人的天職。

以前的女人，或許在求神拜佛的時候，也曾悄悄地祈禱過別生下女兒吧！不只是因為這個社會重男輕女，也因為不捨自己的孩子走上一樣的命運。

講到命運，在妳結婚生子前，妳從未想過女人的命運和男人有甚麼不同，踏入母親的世界，妳才知道這個社會遠比妳想像的守舊，只是這樣的傳統不套用在單身女性身上，可能勉強放過已婚而沒有生育的女性，但對於已經生了小孩的女性，傳統像一隻大手那樣籠罩了下來。

成為母親的女性無處可逃，有些公婆明擺著「這是我家的孩子」而不管妳是孩子的母親，但孩子有缺點一定是媳婦遺傳而不是兒子的，孩子不聽話一定是媳婦沒有教好，而孩子很好則是理所當然。

還有那遲遲無法懷孕的女人、已經確定自己無法懷孕是因為丈夫的女人，在公婆看來都一樣是無能的媳婦，懷孕生產的整個過程，無論順不順利，被這段過程改變、身心留下傷痕的都是女人。

成為母親之後才懂的事情啊，是這個社會進步得相當片面，表面上看來女性可以自由伸展，因為資本主義需要更多有能力的年輕勞工，所以女人被鼓勵工作，專業又 有自信的女人獲得嘉賞。但這個社會依然需要母親，需要有人放下賺錢優先的堅持去照顧孩子，所以母親會被期待要放下自己而以孩子為優先，一個母親就算持續工 作，也會被說要先盡到「母親的責任」。

女人單身的越久，可能越難想像成為母親之後，社會的要求會一夕逆轉吧。

這是所有母親的共同經歷，有句笑話是說女人聊起媽媽經就像男人聊當兵，好像女人經歷了這一切後，就像男人當兵一樣一夕長大了。

是啊，女人懷孕生產，就像上戰場一樣是生死攸關，然而當兵總有退伍的時候，女人成為母親，是從此一直在戰場上作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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