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5
- Aug
- 2016
*「你在高興什麼呢?」古希臘哲學家第歐根尼問一個年輕人。
年輕人自豪地說:「我在奧運會上贏得了勝利。我勝過了所有的選手!」
第歐根尼回答:「勝過不如你的人有何光榮可言呢?」*
二○一二年夏天,我和幾十億的地球居民一樣懶洋洋地坐在電視機前,觀賞各種運動競賽,假如沒有每四年舉辦一次的奧運會,我根本不會知道有某些運動項目存在。我觀賞著身形勻稱的選手踩著跳舞般的步伐互相打量,或在一匹盛裝打扮的馬背上表演一個漂亮的動作,或高高地躍上半空中,翻幾個筋斗加轉體。我看見各式各樣扭轉身體的方式,見證了超乎想像的耐力。
我什麼也不放過,決賽、半決賽、就連預賽和資格賽也一樣,然而儘管我深受吸引,心中卻隱隱覺得自己錯過了某種根本的東西。
我觀看的時間愈長,那種不滿足的感覺就愈發強烈。我在螢幕上所看見的若非顯得太容易,就是太困難。那些動作一方面流露出自然而然的優雅,另一方面又極端複雜。我無法評估奧運選手所取得的成績意味著什麼,所有的數字都是抽象的(而奧運中絕不缺少數字)。「是怎麼做到的?」和「為什麼會這樣?」這些疑問在我腦中閃過,卻很少得到回答。
相反地,那完美的一擊、一推或一擲乃是我所不知道的一個故事末尾的驚嘆號。那種馬戲團演出般的精湛本領隱藏了之前多年的苦練,最高超的技藝顯然是一座冰山的尖角。奧運會上所展示的運動是件光滑無瑕的產品,經過高度琢磨,難以接近,由觀眾在讚嘆聲中被動地加以消費。
這種與民眾之間的距離其來有自。在古希臘,參與競賽者起初就只是朝聖者,他們前往聖地奧林匹亞是為了尊崇眾神,並且信賴那塊傳奇般的肥沃土地。隨著時間過去,這個朝聖地愈來愈大,比賽愈來愈有規則,到後來就只有經過挑選之人前來參賽,他們在故鄉為了這番較量而準備多年。這些運動員會提早一個月抵達,在運動場北方的行政中心伊利斯接受檢查和登記,接著就認真地準備競賽,在當年已經是我們如今所謂的專業選手。
從許多方面來看,運動史在古代的奧林匹亞便已展開。那些廢墟述說著運動從宗教到世俗的發展。馬其頓國王菲利普二世首先建造了宏偉的神廟來光耀自己,之後是他兒子亞歷山大大帝。後來古羅馬的歷代皇帝把自己的雕像豎立在顯眼的位置。排場愈來愈重要:由於尼祿皇帝來訪而建造了一棟別墅,豪華的溫泉浴場使生活風格的設備更加完善。
奧運傳統的核心已被人遺忘,亦即對宙斯的崇拜以及朝聖與競賽的結合。古代的比賽隨著基督教的盛行而結束,在近代才又以異教習俗重獲振興,不久就替新的神祇效勞:群眾與金錢。
在研究奧運的過程中,我對於個別運動員的成就愈來愈佩服,對於競技運動則愈來愈反感。不僅是因為商業掛帥,欺騙與行賄之事時有所聞,也因為徹底商業化剝奪了運動的詩意。當然,作弊的人自古有之。只不過在古代奧林匹克運動場的入口前豎立著一列青銅宙斯像,係用違規者所繳交的罰款所鑄造,罰款理由被刻在銘文上令人永誌不忘。每一代新的運動員在入場時都會從這些懲戒的先例之間走過。當時作弊被逮著的人就終身不得再參加比賽,如今那些使用禁藥的事件則頂多只影響了我們憤世嫉俗的程度。
奧運會很早就吸引著我。一九七二年,身為難民兒童的我被大眾的興奮感染,在慕尼黑四處晃蕩,去現場觀賞每一場對大眾開放的比賽。競走選手貝恩德‧坎寧貝格(Bernd Kannenberg)踩著精力充沛的步伐接近,大家熱烈鼓掌,自行車騎士從我身旁呼嘯而過,大家為他們歡呼,坎寧貝格扭動著臀部漸行漸遠,邁向他已成傳奇的勝利。我甚至得以偷偷溜進一座體育場(此事在後文中還會詳述)。
這份吸引力持續著。許多年後我偶爾還會在房間裡擺出所有的玩具,舉行我自己的比賽,發明出比賽項目,規則由我自己制訂。運動場由挑竹籤遊戲棒、德國十字戲(一種桌遊)遊戲板和「慧魚」組合積木構成,運動員則來自兩組「大富翁」遊戲(英文版和德文版)。有一天我用大富翁的棋子進行了一場勝負難分的賽跑。奧運會對我來說就像一座市集,市集上的每一個攤位都在演出一場不同的轟動表演,令人興奮,令人著迷。對當時的我來說,運動更像是戲劇而非比賽,更像是語言而非統計數字。
我對運動的熱衷或許也跟我父母都是運動選手有關,我父親是跨欄跑者,母親是排球選手。也可能跟我小學頭幾年在肯亞的一所英國寄宿學校裡度過有關,那所學校名叫「肯登學院」(Kenton College)。那時我們每天下午都做運動。我的興趣也可能源自早年一股未經思索的預感,意識到人類在運動中得以盡情活出各種嚮往,測出個人的雄心以及社交能力。身為終身的運動迷,在某些項目積極參與(主要是網球),在某些項目被動觀賞(主要是田徑運動),那年夏天我坐在電視機前尋思:這些運動種類的魅力何在?它們述說了人類的什麼故事?還有:假如由我來從事這些運動,我的表現會是如何?
我的疑問當然沒有答案,而頒獎典禮一場接一場地舉行。當又有一面國旗升起,又奏起了一首國歌,我想起本章開頭所引用的那則有關第歐根尼的軼事。在這些頒獎儀式中,儘管獲勝者真情流露,卻不太感覺得到法國詩人波特萊爾所謂「生命中用肢體動作展現誇張真理的重大時刻」。
在比賽當中,播報員的注意力就只集中在一個問題上,亦即誰將會獲勝。他們從未解釋過為什麼偏偏是前三名獲頒獎牌,而不是前五名,或是所有進入決賽的選手。總是有某個人「領先」,偶爾會有人「追趕超前」或是「一馬當先」,有時「輕鬆獲勝」,有時「意外獲勝」,有時「轟動獲勝」,但永遠跟「勝利」有關(正因為這樣,要觀賞用外語轉播的運動節目很容易,只要你知道那些運動員的名字)。
運動被縮減至單一面向,而這個面向在大多數時候對我來說無關緊要,因為那些划船選手、射箭選手或舉重選手我一個也不認識,因此誰輸誰贏對我來說都無所謂。人類豐富的想像力把每一項運動都塑造成一件活生生的藝術品,而這份豐富卻被縮減成一種簡單的二元編碼:拇指向上或拇指向下。幾乎無人提起運動過程的設計、運動規則的政治與社會背景、肢體動作所涉及的物理學與醫學。而強行映入眼簾的是眾家品牌的宣傳廣告,吹奏著奧運進行曲:贊助商為王。
這種對勝利的狂熱崇拜從何而來?這種對獲勝次數的執迷?一個運動員贏得六面金牌還是七面金牌何以會對他造成巨大差別?某個遠東國家上次贏得九面獎牌,這次則贏得了十一面獎牌,這件事何以重要?大家常說起競賽運動員的悲劇性,而此一悲劇性並不在於他輸掉了比賽,而在於他差點就贏了,或是以些微之差輸了。
這份結局難料的戲劇性被那些播報員以嘶啞的聲音和誇張的舉動加以利用。然而,如果落敗乃是一瞬之差,我們也就可以視之為微不足道。把百分之一秒的時間或一公釐的距離看得如此重要(況且是在長達數小時的比賽和多年的訓練之後)使得奧運會號稱要頌揚的運動之美變得庸俗。
「參加最重要!」這是現代奧林匹克復興運動發起人古柏坦男爵(Pierre de Coubertin)的名言經過簡化的版本。一九○八年他在倫敦所說的原文是:「在奧運會中,最重要的不是獲勝,而是參與。」接著他又再詳加說明:「人生中重要的不是勝利,而是奮鬥;最重要的不在於獲勝,而在於好好奮鬥過。」
>>本文出自《一個人的奧林匹克運動會》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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