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羽茜）

不知道其他人有沒有類似的感覺，從坐二望三、坐三望四……每個年齡層的斷代都讓人不安，好像在過了十開頭的歲數之後，每一年歲數的增長都只讓人感到焦慮：「已經快三十了，我好像還沒做到什麼？」讓人感到絕望：「我真的是越來越老了，好羨慕那些年輕人。」青春的美好在每個時代都是人們歌頌的目標，但就好像是現在，在這個時代，年紀增長，或者直接說，衰老，變得前所未有的令人畏懼和厭惡。

怎麼樣才能常保年輕？更多的保養品？養生祕訣？運動、飲食，還是不斷培養新的興趣？

大約是在生完小孩後，我對老年學也突然產生興趣，可能是女人在生育後總是遭遇極速的衰退，生養小孩、睡眠不足、長期的疲勞會讓人老的很快，就算我不回顧自己過去的青春，也會覺得和同齡但沒有小孩的朋友一比，我是明顯的老化了。

奇怪的是也就是在這個階段，當我有了小孩以後，發現自己對老突然比以前釋懷。

我知道自己老的比以前更快更明顯，也感覺有了孩子後時間彷彿是向前奔逃，一年過的就像三個月那麼倏忽短暫，但當我走在路上看見年輕的少女、大學生，卻只是在心裡想想「年輕真好啊！」然後繼續過著催人老的生活，那種對自己不再年輕的焦慮，急著要做些什麼來拉住青春腳步的絕望，顯然比以前淡化許多。

直到最近重看歷史與社會學家拉許（Christopher Lasch）的鉅作《自戀文化》（The Culture of Narcissism），當中討論到年紀的章節，我才突然領悟發生在自己身上的變化。

▲圖／達志影像

根據拉許的看法，人們害怕年老，並不是出於對年輕的狂熱（儘管這樣的崇拜是長久存在於人類社會的），而是出於對自我的狂熱。

他指出現代社會有一種深刻的自戀特質，每個人，比起自己能為別人、能為社會和下一代做些甚麼，更在乎的是自己在別人眼裡看起來是否成功、是否有魅力、令人崇拜。換言之，人們現在更重視的是自我的形象，努力追求的是「看起來」成功而美好，而不是成為一個對他人有貢獻（然而未必被別人看見）的人。

這種感覺強化了人們對年老的恐懼，因為年老總是被呈現為無助、衰弱、受人幫助的形象，而和成功相距甚遠。

沒有一個時代比我們現在更注重自我的形象了，拉許在寫作這本書時是1979年，網路科技還沒有發展起來，但他在書中的描述卻精準地預測到現代網民的特色：「現代人的生活徹底被影像所中介，我們隨時感受到看不見的觀眾……」、「成功的『形象』，重要性遠大過成功的內容。」、「我們不相信自己的認知，直到相機幫我們確證了什麼……」

資訊和影像科技（相機、攝影機）的發達，讓人們隨時都在注意自己在別人眼中的樣子，關心自己「看起來」是否幸福快樂、成功、美好。在這種情況下年老變得比過去更令人排斥，因為再好的相機APP也不能掩飾衰老的事實，同時這也可以解釋為什麼現代人比起在家裡默默地為家人付出，更樂意去參加慈善活動、為遠方的陌生人付出時間和金錢，因為比起前者，後者顯然是更能夠讓「別人看到的」。

偏好公開為他人付出，而不是默默地為家人做事，這並不能說是愛慕虛榮或虛偽，而是在這個社會普遍存在的心理壓力，人們現在必須依靠形象來提供自己安全感，於是仔細挑選放在臉書上的照片、選擇在哪裡打卡、研究如何呈現自己，因為他必須一再確認自己的形象很好，才能相信自己是好的。

我們常錯覺人類都是怕老且怕死的，但這些事情，在一個重視未來（而非主流的「活在當下」），重視後代，透過對他人的貢獻來確認自己存在的社會，並不會那麼嚴重的。

我在生完小孩後，才突然看懂了拉許的這一篇章節，發現我停止了對年老的焦慮，因為對我來說，為孩子付出這件事情，重要性超過了我是否被別人認為是個成功的人，也就是說我對自我形象的狂熱，因為對孩子的重視而稍減（不敢說徹底消除）。

所以當我穿著拖鞋、頂著大嬸的髮型出門，儘管還是會為自己的形象不再而有些嘆息，孩子的存在卻很快會轉移我的注意力，讓我不再那麼焦慮了。

我藉由自己的經驗，重新理解了年輕時似懂非懂的經典作品，然而這麼說並不是呼籲大家快去生小孩來降低對年老的焦慮，只是突然的，在拉許過世都已21年的現在，領悟到他在《自戀主義》一書中的警示和預言。

一個過分強調自我、重視形象的社會，會讓人前所未有地恐懼年老，對不可避免的年老感到絕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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