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此時正窸窸窣窣的下著雨，轉進麩屋町時，俵屋與佟家一如往常在街的兩側並立，這大概是京都旅人在整座城市傳統商売最盛的二条與四条之間漫遊時再熟悉也不過的景色之一。

撩起俵屋的暖簾，幾個男眾簇擁而上地接過我們手中的行李，空氣的粒子不知從哪個時刻開始宛如銀鹽般柔和飽滿，我坐在拖鞋處邊上，看著自己將腳掌輕輕的滑進羽絨拖鞋：就像長長的鰻魚巧妙的把身體鑽進水流和緩的洞窟一樣，在那裡，水草輕輕的包裹著鰻魚長長的腹部。

被帶進去稍坐的書齋地板是暖的，我從書齋的竹窗櫺看著一疊大的坪亭，此刻水甕中插著覆滿高山苔的高大樹枝，低處插著帶葉子的茶花，像是自水甕中就這麼生長 出來般，細碎的雨滴落在甕中，不斷的改變倒影的形狀。晚飯什麼時候都可以開始喔，上了年紀的女中穿著柳鼠色的色無地吳服，正逐漸把我們帶往旅館深處。



隨後進房，兩道鑲嵌在牆上的低矮紙拉門後轉入浴室，高野槙製的浴盆出奇的低矮，簡直像為這個家裡的主人所豢養的小生物特別設置的那樣，以至於當女中以常人 的比例站在浴盆邊，無比認真地彎身掀起幾個像是做豆腐的人家會有的保溫用木板蓋向我們解釋熱水已經放好時，有那麼一點令人想笑的感覺。

宛如是用小孩子的思考而創造的一個無比親密的場所般，我環顧的四周，低矮的龍頭、低矮的沐浴板凳，還沒拆封的金色紙包裝的香皂正經的躺在伊萬里燒的皂碟裡，就這麼對齊磁磚的溝縫靜悄悄的擺在一塵不染的地上。

一日一室中的京都歲時

京都是全世界最被歲時支配群體作息的古老城市：每年二月二十五，一家老小換上和裝去北野天滿宮參加梅花季，在那裡，上七軒的藝伎親自點茶舉辦一年中庶民最親近藝伎時刻的野點茶席，緊接著春天正式來臨，清水舞台點燈後，全城各處的夜櫻燈火一盞盞亮起。

五月時，第一批鯖魚從京都北邊沿著鯖街道被送往洛中、在鴨川分岔處的出町柳被做成鯖姿壽司。夏季夜晚的鴨川納涼床、秋天的紅葉與栗子點心，直到除夕敲響 108聲除歲鐘後再度迎接一年的初詣。和服的織紋、藝伎頭上的簪花、點心老舖的和果子顏色、妝點在壁龕的掛軸題全部依循季節細緻而繁複的更替。



晚飯時間還沒到，我像懷有少女的秘密般悄悄踏出房門，沿著走道，老旅館隔著紙拉門竄出各種細細的聲音，坪亭中的茶花已經不見了，覆滿高山苔的樹枝在月光下斜倚著屋簷，沿著枝稍，二樓的窗戶正用竹簾半掩，更上頭，是一眉彎月。

夜色在廊下用屋簷的遮蔭畫下一道斜線，女中穿著足袋的白色腳踝不時在光處與暗處的交界上匆匆踩過；廊下，我一直害怕的與哪個住客或是男眾、女中的正面擦撞 （客人晚飯要開始了你怎麼還在這裡？）一直沒出現，好像我所存在的世界正隔著牆被各種輸送著資訊與養分的俑道包圍，正鏗鏘低沉地以我所沒有窺見的方式複雜 運轉。



「不要忘記京都的一切自然都是人造的，建立在虛無的美學之上的城市」

走廊上的幾次轉彎，就在女中腳步頻繁的配膳口正對面處，鑲著亮著一盞電燈的小室，漆黑中，像是具有吸引力的溫暖樹穴般低低召喚，我從走道上踏下一階進入裡 頭，試著坐在其中一側的扶手椅上時，背就這麼深深陷進這張椅子裡。身邊，書櫃上的灰皿裏頭放著一盒火柴，然後倏的硫磺香氣後火星亮起，接著聽見菸葉燃燒的 聲音。

我突然理解到稍早的浴室裡或書齋中、女中離開了，我獨自坐在小板凳上看著到那高野槙製成的低矮浴盆中，水影倒影著坪亭裡的茶花、或是在書齋溫暖但並不乾燥 的地板上，忍不住想側躺下來，看看開到小腿肚邊、低窗外的坪亭風景....定神細視，以叢草為林，蟲蟻為獸，以土礫凸者為丘，凹者為壑，神遊其中。

此刻不是谷崎氏的陰翳說或京都的借景學一語能解，那是離開童年的視角好久不曾再有過的親密感，彷彿微觀中，一室即是宇宙。

我突然想，人們來俵屋，思念或找尋的，其實是在時光的彼處，感覺被接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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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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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敬耘

不務正業的建築系畢業生，接案子做設計時硬要自稱空間雕塑師，平時貌似總是乾乾淨淨的在畫圖寫文章插花做菜，其實十足爛漫的跨足劇場設計和投入自己難產的 創作等更加灰頭土臉地活動，並且為此找盡各種藉口四處進行田野調查。自從2012年發現地球始終沒有毀滅後只好更加開到荼蘼的用力過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