爾比納(Ian Urbina)和幾名同事在2021年5月前往利比亞,一心想要挖掘移民監獄內的悲慘故事。囚禁在利比亞至少十幾個設施的成千上萬難民與其他想要偷渡的民眾,原本都懷著移民歐洲的夢,但在歐盟資金支持下,利比亞海岸防衛隊在地中海將他們攔截,送回到利比亞關押,移民之路以惡夢終結。
歐盟與利比亞等國的這種合作關係多年來引發外界批評。利比亞海岸防衛隊以及殘暴的民兵多次被控在移民監獄實施酷刑,甚至殺害無辜。歐盟不否認存在這些現象,但多年來仍持續與北非國家合作,對象不限利比亞,還包括同樣臨地中海南岸的突尼西亞和南邊的內陸國家尼日。
2021年初,華府非法海洋計畫(The Outlaw Ocean Project)的負責人爾比納首次聽說幾內亞比索年輕移民坎德(Aliou Cande)的駭人經歷。他被關押在利比亞首都的黎波里一所新近改裝成的監獄。這個設施被稱為馬巴尼(Al Mabani),在阿拉伯文的意思是「那棟建築物」。
爾比納抵達利比亞後,開始建構坎德的故事,回溯他想要移民歐洲的原因和過程,他如何在海上被利比亞海岸防衛隊攔截,以及他在馬巴尼的遭遇。爾比納和同事訪談坎德的親人以及曾和他待在同一監獄的移民,盡可能打聽到細節,挖掘出歐盟如何建構並且支持利比亞對付移民的體制。
爾比納得知,坎德和100多名移民在2021年2月3日晚上10時搭乘橡皮筏從利比亞海岸出發前往歐洲。坎德之前從西非的幾內亞比索穿越尼日、摩洛哥和阿爾及利亞,長途跋涉,一路得防範劫匪,一邊設法安排通往歐洲的途徑。而在2月的那個夜晚,夜色濛濛,利比亞已在身後,有些移民興奮地唱起歌來。
橡皮筏脫離利比亞海域,在午夜時分進入公海。義大利的拉姆培杜薩島(Lampedusa)是他們的目的地,現在只剩下幾百浬的距離,坎德滿懷希望。他跨在橡皮筏上,充滿自信地告訴其他人,他不僅確定能夠抵達歐洲,更開始想像未來,有朝一日要再度橫越地中海,到時要帶著此刻還在家鄉的妻兒。
歐盟和利比亞在防堵移民方面的合作,最重要的是對利比亞海岸防衛隊提供物資。歐盟斥資數千萬歐元,提供並維護利比亞海防所需的橡皮艇、無線電衛星設備、救護車和巴士等。歐盟以資金支持利比亞成立指揮中心,協助阻止並逮捕欲偷渡到歐洲的移民。2018年,義大利政府在歐盟支援下,協助利比亞取得聯合國國際海事組織同意,劃定一個「搜救區」,讓利比亞海防艦艇可到距離海岸將近100浬以外的公海執法。僅僅在去年,歐盟和義大利就給了利比亞海防30輛四輪驅動車,給巡邏官員配備衛星電話,還提供6艘玻璃纖維快艇,10個當成辦公空間的貨櫃以及500套制服。
歐盟請利比亞攔阻移民 公海劃「搜救區」
最大的幫助可能來自歐盟邊境管制署(Frontex)。2016年以來,Frontex與利比亞海岸防衛隊密切合作,利用無人機和民間承包的海上巡邏機,對地中海海域進行幾無間斷的空中監視。一旦發現移民船,就會傳送照片和地點給負責該區域的政府單位。
由於利比亞被認為對移民不安全,人道組織便展開海上救援任務,把救起的移民送到歐洲港口。因此,Frontex不與人道組織分享情資,而是提供給利比亞等國的政府。利比亞海岸防衛隊接到訊息後會趕往攔截,逮捕船上移民,有時會朝小艇開槍,或把小艇掀翻。法律專家表示,Frontex導致移民被送往可能遭到人權侵害的監獄,且在人道組織距離更近,有更佳救援設備的情況下,仍選擇不知會人道組織,種種作為可能違反國際法。
2月3日晚上,坎德和橡皮筏上其他移民雖然來到距利比亞海岸線70多浬的海域,早已進入公海,但仍在歐盟幫利比亞海防劃定的搜救區範圍內。2月4日下午5時左右,他們注意到頭上有架飛機,盤旋了約15分鐘才飛走。飛行數據網站ADS-B Exchange的資料顯示,這架「老鷹1號」(Eagle 1)是白色比奇空中國王350型號(Beech King Air 350)飛機,是Frontex派出的偵察機。大約3小時之後,一艘船出現在海平面上。後來在獄中與坎德變成朋友的索馬荷羅(Mohamad David Soumahoro)說,「它越靠近,我們看得越清楚,然後就看到旗幟上的黑色與綠色條紋。每個人開始抱頭哭了起來,說著,該死的!那是利比亞的船。」
那艘Vittoria P350巡邏船也是歐盟提供的裝備。它3度衝撞移民的橡皮筏,接著下令移民爬梯子登船。一名官員大喊「快點!」。有一名官員用步槍槍拖擊打好幾名移民,另一人斥令移民坐下,還用繩子鞭打他們。
被帶回陸地之後,聯合國國際移民組織的官員前來清點人數,移民接著被武裝的利比亞警衛押上巴士和卡車。坎德不知道他即將被送往利比亞最惡劣的移民監獄之一:馬巴尼。
近來極少有記者獲准進入利比亞,但爾比納設法替自己和3名同事取得簽證。他們抵達的黎波里之後,被安排住進市中心附近一家旅館,還有幾名安全人員護衛。他感覺受到當局監視。
但他決心調查坎德的故事,以及那所監獄的狀況。他們設法利用無人機拍攝馬巴尼牆內的情況,捕捉到移民被趕往廣場的畫面。他們個個低頭看著地面,一抬頭往上看就會被打。他們似乎剛被餵食過,那是個駭人聽聞的例行公事:一碗一碗的食物擺在地上,移民被分成5人1組,各組圍成一圈搶食。爾比納也聯絡上曾和坎德關在一起,但已經逃出馬巴尼的移民。
在的黎波里某個晚上,爾比納帶著印度菜菠菜燴乳酪和鷹嘴豆馬薩拉前往移民聚居的貧民窟加加里士(Gargaresh),邊用餐邊訪問多名曾被關在馬巴尼的移民。坎德在監獄裡結識的朋友索馬荷羅,為他講述坎德在獄中的故事。
在馬巴尼,只要犯了一點小過錯,例如和其他囚犯竊竊私語、用母語說話,或是發出笑聲,都可能被打,但是最慘烈的施暴發生在被稱作「隔離房」的地方,那是女監後面的一處廢棄加油站,前面還有「殼牌」石油公司的旗幟。
監所環境差待遇惡劣 移民只盼聯繫家人
製造麻煩的移民會被帶到隔離房,可能被關上幾天。房裡沒有廁所,只能在角落排泄。裡面散發惡臭,守衛進入時會戴上口罩。在挨打過程中,囚犯的雙手會被綁在從天花板鋼樑垂下的繩索上。索馬荷羅說,「看到朋友或男人被打哀號還不算太糟,但是看到一個6呎高的大男人鞭打女人就真的是…」。今年3月,索馬荷羅發動絕食,抗議守衛暴力對待,結果他被丟進隔離房關了一個星期。他被多次毆打,還被倒掛在橫樑上。他說,「他們把你像是一件衣服一樣吊起來」。
爾比納之後採訪的多名囚犯都曾目睹守衛的性侵和其他暴行。來自象牙海岸的36歲移民凱塔(Adjara Keita)和14歲女兒關押在馬巴尼監獄長達2個月。她說,獄中的婦女時常被守衛帶出牢房性侵,「她們會哭著回來。」某一天,2名女子逃獄後,守衛把凱塔帶到附近一間辦公室暴打一頓,原因不明。
守衛會找一些移民合作,對其他被關押的人展開嚴密監控。這些配合守衛的線民提供珍貴情資,在移民當中製造互不信任的氛圍。一旦被囚禁的移民被分化,就更易於控制。23歲的索馬(Mohammad Soumah)來到這裡後,自願協助日常任務,很快便成為線民。哪些移民彼此看不順眼?哪些人是愛惹麻煩?當這種安排確定下來後,其他人開始稱呼他mandoob,在阿拉伯文的意思是「代表」。
如果有移民要付贖金離開,他負責談判價格。作為回報,他可以睡在牢房外的醫務室,或和廚子一起住在馬巴尼對街的房子裡。因為他效忠掌權者,守衛一度准許他挑選一些移民,讓他們重獲自由,他本人也可以外出,但他從來不走遠。他告訴爾比納:「我知道,如果我企圖離開,他們會找到我,然後把我痛打一頓。」
「無國界醫生組織」的人每週會到馬巴尼兩次。他們不可能沒有看見移民在囚禁期間受到虐待的跡象:遍布在肢體的瘀青和傷痕、每個人都避免和守衛目光接觸、對於巨大聲響感到畏縮。移民有時會偷遞紙條給到訪的工作人員,說感覺自己「被消失」了。許多人問的第一件事,都是是否有人能幫忙傳話給家人,讓他們知道他還活著。在一次訪視時,由於太過擁擠,醫師無法進入坎德的牢房。他們估計裡頭大概每平方公尺擠了3名移民,最後醫師只得在廣場上替19名移民治病。這種過度擁擠狀況導致一些移民感染結核病、水痘、黴菌疾病,甚至COVID-19。
和索馬荷羅用餐到一半時,爾比納的手機響了起來。他接起電話,一名警察在另一頭大吼:「你不准和移民談話,不能去加加里士!」這名警察說,如果爾比納不離開這個社區,就會被逮捕。當他回到停車處,警察已等在那裡。他警告說,他不在乎爾比納是記者還是幹什麼的,如果他再跟任何移民談話,就會被踢出利比亞。(中央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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