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六月,宴平樂第九次走完大甲媽祖遶境,並將這些年的經驗寫為小說《起駕,回家》。起駕是出發,回家則是為了再出發。參加九天八夜的遶境,耗盡體力又得餐風露宿。有志者如他,年復一年參加,想必有很強烈的動機吧?
然而宴平樂說,「每年都沒特別為什麼而走,還能走本身就是一件幸福的事。」
融合遶境與浪子的故事
宴平樂國中開始創作,之前多寫奇幻武俠。《起駕,回家》是現實中的現實題材,不但以大甲媽祖遶境為背景,更融合小時候回台中海線外婆家的經歷——海線人靠捕魚為生,每次出海都是拚搏,正如小說開篇寫的「一個浪頭打來,說翻就翻,早上出門,下午可能就回不了家的魚寮。」
大海,也像酷刑,「老一輩不愛吃牡蠣,因為小時候他們都要赤手挖,傷口遇到海水會很痛。牡蠣對他們而言,不是美味,而是鮮血的記憶。」宴平樂談起海,像遙遠而沉澱的回憶。
生長於此的人們不免受其影響。生命的意義在凶險的環境裡,不是與天逞凶鬥狠,就是看透生死,變得很輕很輕,「出海跟拿槍一樣危險,反過來說,一船回來也像幹一票大的,要發家致富,」也就不難想像為何海線不缺道上兄弟。這成為《起駕,回家》連結遶境與浪子的原因。
《起駕,回家》講述一對好友陳肇仁、蔡正國,一個為還願一個要跑路,走上大甲媽遶境,一路上是鬼使神差的際遇,也是江湖恩怨的縮影。在路上,終究要告別,此後陳肇仁與蔡正國走上不同的人生道路,如同現實中人們走遶境,「儘管路是一樣的,每個人上路的方式卻不同。」
因此,這是關於回家的故事,也是無法回家的故事。
「我看到很多人浪子回頭,但也有很多人不想回頭,認為自己走的是成功之道。這之間的衝突很有趣,因為媽祖是穩定人的力量,但兄弟拜的是關公;海線出生的他們,原生家庭拜媽祖,長大後自己改拜關公。然而在江湖闖盪,回到家還是想追求安定,重新拜起媽祖婆。」落實在小說,便是一開始陳肇仁、蔡正國在關公面前結拜。
遶境改變對生命的看法
小說中血氣少年的江湖壯遊看似要展開,實則卻是走向自省的旅程。這點跟宴平樂開始走遶境的轉變有關,「以前我對陌生人比較冷漠,走媽祖遶境後,理解到每個人都有他的位置跟意義,開始比較認真看待人與人之間的相處。」
他對死亡的態度,也有了不同,「小時候死亡很日常,是淡淡的,走媽祖後才發覺生命有它的重量,開始覺得為何人命就這樣沒了?一樣是生命,為何有的人要與海爭?」
走遶境如何改變宴平樂?他表示,第一年完全沒準備,走得很痛苦,燒襠(跨下內側皮膚互相摩擦,引起皮膚腫痛甚至破皮)、腳起水泡都遇上,「我爸請一位72歲走了29年的老先生帶我走,我看著他的背影一直走,只感到痛苦,沒有其他。完成後,我就想是我能力不足,所以沒能感受到別的。第二年我做了體能訓練,才有餘力體會路上風景跟人情味。走了兩年後,前輩就建議走完三年,無三不成禮。」
於今已走完三個三年,宴平樂也從菜鳥階段有了些許心得,一路上的種種奇遇,讓他相信力量是人走出來的。「有一年我走到龍井還大肚,已經半夜兩點多,天氣很冷。想到廟睡覺,結果擠滿人。正當我摸摸鼻子走出來,忽然一個大叔跑向我——打扮像農夫,彷彿剛從田裡走出來——塞了兩顆地瓜給我。很神奇,他沒有要給別人,而是直接鎖定我。後來我邊走邊吃邊哭。」
最難熬的一次,是宴平樂感冒。「即使天氣冷,因為一直走會流很多汗,我走到吳厝時沒注意體溫掉太快,不小心感冒了。頭暈到天搖地晃,走著走著,看到一個大姐遠遠走過來,手中拿著一杯薑茶,遞給我說『喝一點會比較好。』我就沿路喝薑茶,走到了新港奉天宮。」
「路上總會有人在你不行時推你一把。」宴平樂說。「參加遶境前要先『起馬』,擲筊問媽祖能不能讓你加入,聖杯的話,只要你自己不放棄,媽祖會派天兵天將保佑你走完。」在《起駕,回家》裡,這成為主角得以遇到天外救星的機關。「你可以選擇相信是遇到貴人,也可以相信是媽祖顯靈,前提是你想繼續走下去,自助才可能天助。」
之後宴平樂走遶境,看到有人走路姿勢怪怪的,疑似燒襠或起水泡,都會主動幫忙,例如向燒襠的人遞上免洗三角褲,「很多人不好意思接受幫助,我們就說沒關係你收著,給它一次機會試試看。」或許信仰並非形而上的東西,走完這條路的力量,就是信仰;在不知不覺之間,成為他人的天兵天將。
有趣的是,宴平樂的父親是民俗攝影師,頗有名氣。然而,以前他只覺得這個拿著相機追遶境、燒王船、炸寒單、蜂炮的爸爸,常常不在家,不過是回家時帶了個獎盃而已。這幾年父親反倒跟隨他的腳步,從拿攝影機的人變成攝影機裡的人一起走遶境,父子間的話變多了。小說裡陳肇仁母親幫他做的遶境推車,現實中其實是宴平樂父親做給他的。
我好奇,宴平樂走遶境是受到愛好民俗活動的父親影響嗎?宴平樂不這麼認為,「老實說,我不知道他為何喜歡民俗,他也不知道我為何走遶境,我們就莫名其妙走在同一條路上。」
信仰在荒蕪中是存是滅
《起駕,回家》最終也觸碰到信仰的存否:當你所相信的不如你意,信仰還存在嗎?小說裡有人物向媽祖許願,祈求病榻中的母親康復,因而走上遶境,最終卻不如所願。
宴平樂說,這其實來自遶境路上遇到的經驗,「有位船長跟他太太走了好幾年,某年船長跟太太都沒出現,只見他兒子。兒子跟我們說他媽媽重病在醫院,他向神明祈求走完媽媽就能出院。然而他出發時擲筊沒過,要過大甲溪橋時就接到爸爸打來的電話,說媽媽走了。」
這該是萬念俱灰的時刻,然而宴平樂說,「他爸爸在電話裡告訴他『承諾了,就要完成。』就這樣,他待在大甲溪橋,等過了子時,一個人走進鎮瀾宮。」是信仰推動人們,還是人推動自己的力量成為了信仰?或者,這本是一體兩面,無從追究因果。
我問宴平樂還會繼續走嗎?他說每年大家分別時都會說明年見,但他總不敢說出口,因為說了就是承諾。儘管如此,宴平樂隔年都會現身,「這些年我的體會是,遶境很神奇,這麼多人朝同一個方向一起走,在這條路上全心全意。儘管我們只是在這短暫相會,等等就會分開。」
然而分開仍會在路上相見。「同隊裡有個老先生對我說過『你們要把這條路傳下去,以後我投胎還要來走。』」生命本是無路的,走著走著,也就成了路。
※本文由《鏡文學》授權,節錄自:《起駕,回家》一書作者專訪,未經同意禁止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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