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次送爸爸到醫院插管，我們以為他會像之前一樣，再從醫院走出來，只是這一回，他卻再也沒有醒過來。」已完全接班的葡萄王生技董事長曾盛麟，談起這段過往，聲音突然哽咽，幾秒鐘後，曾盛麟才輕嘆一聲：「當他終於回到家，還是由我拔掉呼吸管。」
這一刻，時間彷彿暫時凝結，這是綁在曾盛麟心頭4年的一個結，原本一臉陽光、人稱「葡萄王小王子」的曾盛麟，談到這個結，眼角泛起了淚光。「有好長的一段時間，我一直覺得，是我用我的雙手，中止了我爸爸的生命…直到幾位知心朋友勸慰，我才漸漸走出這個心結。」
他，是葡萄王第二代接班人，創辦人曾水照的次子。上面有一個長他十歲的哥哥曾盛陽和大他八歲的姐姐曾美菁。 2014年末，曾水照因COPD(慢性阻塞性肺病)不治，最後院方徵詢家屬意願後，讓曾水照回到家中走完人生最後一程。
回想起4年前父親辭世的場景，彷彿就在昨天。當時哥哥不在現場，媽媽姐姐都無法執行拔管的動作，最後還是在醫師護士一句「小兒子來！」的催促聲中，由次子曾盛麟承擔了為父親拔掉呼吸管的任務。
然而，當時的他，心裡沒有任何準備。直到今天，每次回想起父親停止呼吸的那一刻，曾盛麟總感到有一種喘不過氣的千頭萬緒。
從父親離世的那一刻起，注定了葡萄王曾家父子三人之間命運的交叉點。一方面，從未想過接下家族事業的次子曾盛麟，回到台灣卻意外成為葡萄王董事長；另一方面，從小就被視為準接班人的長子曾盛陽，卻因為接班落了空，從此與整個家族漸行漸遠；甚至因為這「一串葡萄」的纏繞糾結，從此與家族分道揚鑣。
葡萄王生技是一家成立將近五十年老字號的公司，旗下擁有本土最大、全國第二，會員人數達21萬的「金雞母」葡眾直銷公司，和上海葡萄王。第一支機能性飲料「康貝特」上市就全台熱銷，其後更以「只要是我喜歡，有什麼不可以！」的奇檬子飲料廣告，紅遍全台大街小巷，日後推出的健康食品「樟芝王」、「靈芝王」，不僅耳熟能詳，近年隨著葡眾直銷體系日益擴張，旗下明星產品「康貝兒」更創下單一品項全年28億元的營收。葡眾聲勢鵲起，讓老字號的葡萄王品牌和股價節節攀升，從平均每股34•5元，一度衝上282元的新高。
在父親人生最後的4年，是曾盛麟與父親相處最快樂的一段時光。這4年間，父親既是爸爸，更是老闆，給予他的愛與教導，遠遠超過先前37年間父子相處的總合。
深受日式教育影響，曾水照從不當面稱讚孩子；而一旦犯了錯，曾水照對孩子們的管教出奇嚴厲，讓孩子們對這位父親相當敬畏。
「記得我還在讀幼稚園的時候，某一天全家要出遊，那天我不知道是怎麼了，就是一個勁兒地胡吵瞎鬧，小孩子嘛！」曾盛麟回想起孩提過往。
「媽媽當時實在拗不過我，一直沒辦法幫我穿上衣服，大概被我這小朋友瞎鬧氣壞了，爸爸突然一把揪起我，把我拉到廁所，頭就按進了馬桶裡，大聲責問『你去不去？』、『去不去？』。當時我真的嚇壞了，只記得我的臉幾乎就要碰到馬桶裡的水面上！」即使今年已經45歲，眼前幾乎貼進馬桶水的景象，至今還深深印在腦海裡。
國中時，爸爸的另一個動作也令他很難忘。當時曾盛麟迷上週日晚間三台的一個知名綜藝節目，無巧不巧，這時間點卻撞上當晚曾水照已選定的電視節目，媽媽曾張月深諳曾水照的硬脾氣，一早就在協調小兒子，希望能避開爸爸要觀看的電視時段，處在叛逆期的曾盛麟，不論母親怎麼勸，就是寸步不讓，母子倆在客廳來回溝通的對話，被曾水照聽到了。
當母子倆還在為週日晚上選哪一台來回拌嘴，只見沈默不語卻面部鐵青的曾水照，就帶著一支棒球棍從房裡走出來，「嘸待誌啦，我是講囝仔郎∙∙∙」陪著笑臉的媽媽還沒把話說完，「看什麼電視！啥咪隴抹看！」說時遲、那時快，曾水照一記棒球棍已砸爆電視，當下火星四濺，母子倆當場全噤聲。
「60歲前的爸爸，脾氣真的比較火爆，呵呵…60歲後，神情依然嚴肅，但臉上線條已經柔和多了。」曾盛麟笑談當年父親的「年輕氣盛」，但也坦承，在這種標準嚴父慈母的台灣人家庭，子女們或多或少，視「與父親溝通」為畏途。
奇妙的是，當子女年紀漸長，有時父親想與孩子們親近時，卻又會產生一種莫名的「距離感」。
18歲那一年，曾盛麟還在台北讀專科，某一次媽媽姐姐出國旅遊，大哥人在上海，家中僅剩自己和老爸獨處，出門前媽媽已再三交待照料服侍爸爸的三餐。這一天，父親突然提前從公司返家，貼心的曾盛麟立即開口噓寒問暖，問老爸晚餐打算吃什麼，萬萬沒料到，老爸竟問他「要不要一起去餐廳用餐？」
當下，曾盛麟腦中一片空白。「當時我心裡是有點怕怕的，因為我完全不知道要怎麼和爸爸單獨面對面吃飯？我真的不知道要和爸爸說什麼？總不能兩個人全程都不說一句話吧？」最後曾盛麟以一句「不用麻煩，我去包飯回來吃就好。」簡單回掉爸爸這唯一一次父子單獨吃飯的邀請。
隨著年歲增長，曾盛麟前往英國攻讀行銷博士學位、加入歐洲精英電腦行銷總監及英國當地廣告公司的專業經理人，一待就是十五年。身為家中老么，葡萄王旗下企業，多年來早就由年長的哥哥姐姐挑起重擔，曾盛麟非常享受在英國自由自在的天空。直到2010年，父親第三度委婉地詢問他何時可以回台灣「幫忙」，他才驚覺，爸爸年紀真的大了。
「爸爸要我回去幫忙，那我要做什麼呢？」小兒子的問題單刀直入。當了四十多年老闆的曾水照竟一時答不上來。「先當我的特助吧！」曾水照說。「然後呢？」已習慣英國生活的曾盛麟原本想用這些職場對話，讓老爸爸再度打消念頭，沒料到這次老爸爸不再只是探詢。「公司產品很好，但是現在需要讓更多消費者知道。」至此曾盛麟已意識到，這次回到台灣，很可能與以往老爸希望么兒的陪伴有所不同，在英國定居的想法，從此改弦易轍。
習慣英式的作風，曾盛麟把自己當成專業經理人，向老爸這位新老闆，正式開出一系列經理人「前往海外」所需要的工作條件，在台灣，除了房租不需要，其他一切比照外聘的國際經理人規格，一板一眼，回台灣葡萄王工作。
從推動老牌的葡萄王進行組織變革、品牌年輕化，到爭取外資，將葡萄王推向國際，共事4年來父子同心，一步一腳印，葡萄王的營收年年增長，從曾盛麟剛回國時期的32億，來到如今逾93億，外資比例從原先不到1%，來到現今的27%，將近三成；4年來父子的朝夕相處，讓曾盛麟和父親彌補了小時候親子相處的種種遺憾。
「有人認為，我的接班是『陰錯陽差』，事實上，我是『因緣際會』！」為了公司LOGO上這串葡萄的主導權，讓整個家族企業接班暗藏風暴，過程中，曾盛麟領悟到：原來，人生有個很奇妙的東西，叫做『緣分』，對於企業接班，他不主動爭取，但如果是來自上天的安排，他一定盡心盡力去做。
企業接班由董事會決定，但父子之間的心結，必須自家人化解。曾盛麟引用李宗盛寫給辭世的父親《新寫的舊歌》：「有一天當我乘風去見你，再聊聊，這歌裡來不及說的千言萬語」，來表達他現在的心境，更盼這首寫人子和逝去的父親講和的舊歌，有一天，能讓曾家所有男人的心，真正獲得和解，畢竟人生很短，糾結不要延到下一輩子。
(資深撰述 張甄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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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18/08/28 13: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