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曉得他們做什麼？ 產品根本還沒有賣！」向來有話直說的「半導體景氣鐵嘴」、矽品創辦人林文伯，一句話就戳中人們對美國起訴聯電竊密案最大的疑惑：為何還沒有看到鐵證如山的證據，聯電就被美國司法部以號稱最高200億美元的天價起訴？ 真相，究竟是什麼？
這幾天台灣科技業正籠罩在諜影幢幢之中。美國司法部長塞辛斯(Jeff Sessions)日前宣布，起訴大陸福建晉華積體電路公司、台灣聯華電子及轉職晉華的三名台灣人，涉嫌盜竊美光科技DRAM(動態隨機存取記憶體)的商業秘密，若罪名成立，被告將面臨最高15年監禁與500萬美元（約新台幣1•55億元）罰款，聯電則可能面臨200億美元（約新台幣6198億元）罰款。
由美國司法部長親上火線，將全案拉高到「國家全安」層級，還明令凡涉及竊密所製造的產品，都禁止輸往美國；但卻對這二家公司和三名台灣人實際的「犯罪的證明」-- 究竟是聯電協助晉華「即將試產的哪些產品」，採用了「哪些竊取自美光DRAM的製程和技術」？隻字未提。只強調三人都曾在台灣美光子公司瑞晶工作、轉職聯電，現在都在晉華任職，其中陳正坤是前聯電副總，現在是晉華總經理，而何、王兩人，則涉嫌儲存或下載900多個美光的機密文件。
顯然地，除非美光或是國際法庭相關人員已進駐晉華廠，親自查扣核對DRAM生產所採用的製程和技術，否則的確不容易證實聯電、晉華和陳正坤等三人，真的觸犯了「經濟間諜罪」、或「商業秘密罪」。何況在美國官方新聞稿也強調，起訴書只是「聲稱犯罪已經發生」，所有被告「都被推定無罪」，除非有合理懷疑證明有罪。畢竟這只是起訴，並非已遭法院判決。
既然真相調查還沒有出爐，為何美國卻急著出手？因為只要強大的美國政府一開口，就注定有人要付出代價。首先，聯電和它的數十萬股東們已先付出了代價。周一開盤，聯電股價隨即打入跌停，成交量逾23萬張。因應這場風暴，聯電緊急實施庫藏股、暫停與晉華的技術合作；而晉華則在美方實施制裁的第一天已全面停止所有生產動作，原先56•5億美金(約1695億台幣)所投資的廠房、設備、材料，一切心血可能化為烏有。
大陸國營的福建晉華公司，由福建電子信息集團、泉州及晉江市政府共同資，與紫光集團旗下的長江存儲、合肥睿力，合稱「中國製造2025」三大DRAM國家隊，目標是衝刺成為中國第一家量產DRAM的公司。全球DRAM向來都是美國美光、南韓三星及SK海力士均分天下，中國從無立足之地。
對半導體廠商而言，最重要的不外乎設備和人才及技術。除了聯電技術斷援、未來無法出貨美國，這次美國使出更致命的殺手鐗：直接斬斷關鍵設備供應商對晉華的供貨。眼見美國司法部長都親自上線嚴詞警告，包括科磊(KLA Tencor)、科林研發(Lam Research)、美商應用材料同時中斷供應，連台韓歐日設備商的「二手設備」都不敢賣給晉華賺錢。沒有後續設備、技術斷援，人才培訓仍在起步，晉華原計今年底試產第一批32奈米DRAM的夢想已破碎，遑論明年正式量產？
晉華的處境，猶如中國電訊設備巨頭中興通訊案的翻版。今年4月，中興通訊也是被美國商務部指違反美國禁令，遭到美國商務部禁止美國企業向中興出售關鍵零組件，期限長達七年。
如同「七傷拳」，傷敵七分，自痛三分。美國禁售令一出，不僅中興通訊倒地不起，連中興在美國的幾大供應商，股價也一路狂洩，跌幅從4%-16%不等，其中光纖網路設備生產商Acacia Commuication更暴跌了36%！儘管美國企業也傷痕累累，中興更完全無招架之力，根據統計，中興通訊鋪設全球的電訊設備，三成以上，全都由美國企業供應。
無怪乎這一連串美中貿易大戰打下來，美國「玩」得頗盡性，原因很簡單，從這幾個月美中雙邊公開交手，所有人都發現：原來決定一家全球聞名的中國通訊或半導體公司的生與死，背後真正的裁決者，是美國而不是中國！
明眼人都看得出，這次美國正藉由起訴聯電竊密案，站在中美貿易大戰制高點，在科技產業明白劃出一條紅色底線，任何人如果「想踩」、哪怕是「誤踩」這條線，一旦讓美國老大發出科技追殺令，晉華、聯電以及這三位台灣人，就是活生生的下場。然而，聯電甚至台灣的政府，似乎都選擇走在這條底線的鋼索上。
目前為止，沒有人會懷疑，美國總統川普正千方百計阻擾中國成為全球第一大經濟體的「中國夢」，「中國製造2025」正是完成夢想的第一個標竿，而中國達標最大的罩門，就在半導體產業！
臨近的台灣，恰恰擁有中國最渴求的全球最完整半導體產業鏈；培育逾40年的一流科技菁英，正好是中國半導體產業絕佳的教練；細數當今全球科技產業的發展進程，不論是電腦、手機、平板、甚至是當紅的電動車、AI，台灣半導體產業鏈一路著伴隨著全球最高端科技龍頭共同研發製程，早已融入一線科技大廠生態系，半個世紀以來，一直是深得國際大廠信賴、不可或缺的產業夥伴。
擁有龍頭大廠實戰磨出的半導體製程技術，整套系統性的才人挖角和技術輸出，當然是中國夢寐以求的。從2000年起，一連串的高薪、高職位、一整套體系的人才挖角，至今從沒有斷過。
從台積電併世界先進，前總經理張汝京出走大陸中芯半導體、聯電赴蘇州建和艦科技、台積電控告離職經理劉芸茜「帶槍投靠」，將12吋晶圓廠配置圖、晶圓製程配方外洩中芯，以及目前的聯電前副總帶團隊前往福建晉華，為生產32奈米DRAM提供製程開發，這些事件突顯了：中國需才孔急，但台灣卻缺乏能留住人才的薪酬和舞台。
「同樣是年薪150萬，在台灣領新台幣，在大陸領人民幣，薪水足足差了4•5倍，就算只能領個3~5年也值！我可是有妻小要養的耶！」一位目前已在蘇州工作三年多的台籍幹部很感慨，「台灣不僅找不目前我領的薪水，以我十多年的年資，回台灣也找不到比目前更高的職務啊！如果有，誰願意離開台灣呢？」
成立逾40年，身為台灣第一家半導體公司，在美國紐約證交所掛牌ADR(美國存託憑證)，聯電在台灣半導體業界營運手法充滿策略性，財務操作相當靈活，頗有第一代領導人、榮譽董事長曹興誠行事風格的影子。
擁有台大電機學士、交大管理科學碩士身份，從未喝過洋墨水的曹興誠， 向來不按牌理出牌，憑著策略靈活、機智無雙，從工研院副研究員，升到電子所副所長。出任聯電總經理時期，自認最先提出「晶圓代工」想法，未料最後卻讓張忠謀獨享「晶圓代工之父」的美名，從此瑜亮情結日深。
當年張忠謀剛受邀回台擔任工研院院長，創立台積電時，還曾兼任過聯電董事長，後來因曹興誠結合其他董事，以競業迴避為由，逼張忠謀辭去董座，從此開啟晶圓雙雄爭霸的時代。
有別於張忠謀凡事講求誠信正直（Integrity）、專注本業，曹興誠領導下的聯電集團，旗下轉投資事業就有13家，在海內外半導體事業數度發動合縱連橫，2000年甚至發起跨世紀五合一(聯電/聯誠/聯瑞/聯嘉/合泰合併)，成為全球第二大晶圓代工廠，並於紐約證券交易所掛牌上市，產出半導體業界首批銅製程晶片及第一顆0•13微米製程IC，晶圓雙雄之爭，一度令張忠謀芒刺在背。
看準中國崛起，曹興誠早在扁政府尚未開放半導體登陸之前，2001年成立蘇州和艦科技。當年和艦採用的舊機器設備、負責人及主要營運主管，全都是聯電的離職員工，礙於扁政府時期規定，聯電始終未證實，扁政府甚至曾大規模搜索聯電，並將相關負責人徐建華收押禁見。事隔十多年，聯電遭美光控告竊密案，竟異曲同工。
事實上，從2015年起，美光即以旗下子公司瑞晶前總經理陳正坤，帶著王、何兩人加入聯電，狀告聯電竊取美光DRAM製程技術；2017年聯電即遭台中地檢署依違反營業秘密法起訴，值得注意的是，美國司法部向台灣提出司法互助時，我們的法務部，竟以台美刑事司法互助，將卷宗資料及當事人證詞直接提供給美國司法部！
今年7月，聯電發動奇襲，在大陸福州法院控告美光侵權還獲勝訴，造成美光26個DRAM和FIASH產品，禁止在大陸銷售；3個月後，義憤填膺的美光，抬出美國司法部超強光環，亮出聯電與晉華作法已觸及「國家安全」的紅色底線，在這一刻，美國的政府與企業，都站在同一陣線；相反地，台灣的政府與企業，不僅彼此互無信任，甚至各自在美中勢力範圍選邊站，迫使自己不得不走上美國所設下的鋼索。
聯電為了短期營運獲利、拓展中國市場，走下一步又一步的險棋。當今全球高科技大廠之所以選擇與台灣半導體廠商合作，除了優質科技人才，更重要的是信任。萬一日後證實聯電真有竊密，豈不讓國際大廠從此對台灣廠商產生信任危機？
「千萬別誤判了美國政府保護高科技專利的能力！」一位目前也在大陸創業的科技業老闆警告，「在中國，地方政府表面說會支持你，未來一旦揪出你有侵權，這些地方政府官員很可能把所有責任都倒在你頭上，最後倒楣的還是沒有靠山的自己！」
同樣地，政府在面對美國指控聯電竊密的處理態度上，也是一步險棋。
當今台灣半導體產業當務之急，是期望政府構建產業發展基礎，儘快找到能將人才留在台灣工作的未來出路。然而,政府非但手無良策，當聯電面臨美國以國家力量追殺，不僅未能適時協助，法務部門甚至還積極提供美方相關事證，經濟部長也盡說風涼話，「在台灣是聯電繳稅？還是美國人繳稅？今天是聯電，明天會不會是我們？」政府依附強權、忘卻人民的作法，企業看在眼裡，如何能不寒在心裡？
不論企業或是政府，我們都在同一個島嶼上，是真正的命運共同體。若是一心期待另一個國家勢力的支撐，來延續自己短期的利益，最後各自不得不走上別人架設的鋼索，這才是真正台灣人的悲哀。
(資深撰述 張甄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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