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是個炎熱的夏日。正午的陽光火熱地穿透薄薄的雲層,莉比可以透過她的帆布鞋鞋底感受到人行道鋪面的熱度。她們沿著街道走去,兩旁都是餐聽,全都對街開放,攤平的桌面架在特製平台上,上方有大型的方形陽傘遮蔽陽光。戴著大墨鏡的女士們三三兩兩地喝著酒,她們當中的一些人和她一樣年輕,而她對於她們能夠在星期一下午坐在豪華餐館裡喝酒感到驚訝。
「嗯,」羅伊爾先生說,「我想這裡可能會是妳的新街坊,如果妳決定住在這棟房子裡的話。」
她搖搖頭,緊張地擠出一絲笑聲。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一切好荒謬。
他們經過小巧的精品店和古董店,裡面滿是狐狸和熊的銅製雕塑,還有跟她浴缸一樣大的吊燈。然後他們經過河邊,莉比還沒走到河邊就先聞到潮濕的狗騷味。大船在河面交錯而過;還有艘載了許多有錢人的小艇噴著水沫駛過,船上擺著放了香檳的銀色冰桶,一隻黃金獵犬在船頭吹著風、瞇著眼睛曬太陽。
「就從這邊過去,」羅伊爾先生說。「再一、兩分鐘。」
莉比的大腿因摩擦而疼痛,她希望自己穿的是短褲而不是裙子。她可以感覺到自己的汗水被胸罩中間的布料吸收,而她看得出來,穿著緊身西裝和襯衫的羅伊爾先生也因為高溫而難受。
「我們到了,」他說,轉身面向有著五或六間紅磚屋的一整排房子,每一間的高度和寬度都不同。莉比還沒看到扇形窗上用捲曲字體寫的十六號數字,就已經猜出哪間是她繼承的房子。這棟房子有三層高、四個窗戶寬。很美。但就像她預想的那樣,被封起來了。煙囪頂端和排水管長滿了雜草。外觀看起來並不討喜。
但依舊非常美麗。莉比深吸一口氣。「這房子好大。」她說。
「是的,」羅伊爾先生說。「總共有十二個房間。不包括地下室。」
這棟房子並沒有緊臨著人行道,外面有著華麗的鐵欄杆和茂密的花壇。一道鍛鐵頂棚通向大門,左邊擺了一座實體尺寸的大砲,固定在混凝土石塊上。
「我有這個榮幸嗎?」羅伊爾先生指著將擋板固定在門前的掛鎖。
莉比點了點頭,於是他解開掛鎖,移開擋板,發出了可怕刺耳的怪聲,後面是一扇巨大的黑門。他搓搓手指,一把一把有條不紊地找出這扇門的鑰匙。
「上一次有人進來是什麼時候?」她問。
「天哪,我想已經是好幾年前了。那時候屋裡淹水,我們不得不緊急找水管工來,修補損壞之類的。來,我們進去吧。」
他們走進門廊。戶外的高溫、車流的嗡嗡聲、河水的迴聲都消失了。裡面很涼爽。深色木地板上有著刮痕和灰塵。前方樓梯配著深色木製扭紋扶手,立柱頂端雕刻著裝滿水果的碗。門上刻有布紋雕飾,搭配華麗的青銅把手。有一半牆面上有著深色的木製鑲板,貼著已破舊的酒紅色羊絨壁紙,紙面已被飛蛾啃噬得光禿一片。空氣的味道很重,感覺滿布塵絮。唯一的光線來自每扇門上方的氣窗。
莉比打了個顫。實在太多木頭了。光線不足,空氣也不足。她覺得自己像在棺材裡。「我可以打開嗎?」她把手伸向其中一扇門。
「想做什麼就什麼。這是妳的房子。」
這扇門通向後方的長形房間,裡面有四扇窗戶,可以望見茂密的樹木和灌木叢。房裡是更多的木頭鑲板壁面、木製百葉窗,還有滿滿的木地板。
「那會通往哪裡?」她指著木製牆面某處的一扇窄門,詢問羅伊爾先生。
「那個,」他回答,「是通往傭人房的樓梯。直接通向閣樓上比較小間的房間,還有一扇隱藏門設在二樓的樓梯平台。這是這種老房子常見的設計。蓋得像倉鼠籠一樣。」
他們一間一間、一層一層地探索整棟屋子。
「家具都到哪裡去了? 家飾品呢?」莉比問。
「早就沒了。這家人為了生計全都賣掉了。他們直接睡床墊。自製衣服。」
「所以他們很窮?」
「是的,」他說。「我想,實際上他們很窮。」
莉比點頭。她沒想過自己的親生父母是窮人。這是當然的,她可以隨心所欲地創造想像中的親生父母。就算不是被收養的孩子也都會創造幻想的親生父母。她幻想中的父母很年輕,交遊廣闊。他們在河邊的房子有兩面落地玻璃窗和大片露台。養了兩隻狗,都是母的小型犬,脖子上戴著鑽石。她幻想中的母親是時尚公關,父親則是平面設計師。他們會帶她去吃早餐,把她放在高腳椅上,餵她吃撕成小塊的布里歐麵包,並在桌子底下親暱地互踢對方的腳,小狗蜷曲著趴在桌下。他們是在參加完雞尾酒會開車回來時,死於跟跑車擦撞的車禍事故中。
「還有留下什麼嗎?」她說。「除了遺書?」
羅伊爾先生搖了搖頭。「嗯,沒什麼特別的。除了一樣。當妳被發現時,妳的嬰兒床裡有樣東西。我相信它還放在這裡,在妳的嬰兒床裡。我們要不要去看看?」
她跟著羅伊爾先生進入一樓的大房間。這裡有兩個可以俯瞰河流的大面上下拉窗。房裡空氣凝滯厚重,天花板角落佈滿了厚厚的蜘蛛網和灰塵。房間另一端有個開口,他們將那個角落改裝成另一個小房間。看起來是更衣室,三面都是裝飾著華麗串珠,漆成白色的衣櫥和抽屜。房間的正中央則是一張嬰兒床。
「那是……?」
「是的。那就是他們發現妳的地方。妳那時咯咯地笑,很開心的模樣。」
嬰兒床設計成可晃動的搖籃,附有用來前後推動嬰兒床的金屬槓桿。槓桿漆成了厚重的乳白色,床邊繪製了有點怪的淡藍色玫瑰花樣。嬰兒床的正面有個小金屬徽章,上面是哈洛德百貨的標誌。
羅伊爾先生伸手從後方牆上的架子拿起一個小盒子。「在這裡,」他說,「這東西被放在妳的毯子裡。我們跟警方都認為這是要留給妳的。警方將它當作證據存了好幾年,一直到案件沉寂下來才還給我們。」
「是什麼東西?」
「打開看看。」
她從他手上接過那個小紙盒,打開蓋子。裡面裝滿了撕碎的報紙。她的手指摸到某個硬而滑順的物體。她從盒子裡拿出它,懸在指尖垂下。那是一隻綁在金鍊子上的兔子腳。莉比有點嚇到,鍊子從指縫滑落到木地板上。她伸手撿起來。
她的手指滑過兔腳,光滑的皮毛冷冰冰的,爪子尖銳。她用另一隻手把玩著那條鍊子。一個星期前,她滿腦子都還是新涼鞋、單身派對、頭髮分岔、記得要幫家裡的盆栽澆水,現在已經變成睡床墊的那些人、死兔子,和一間又大又恐怖的房子,整間空蕩蕩的,只放了一張哈洛德百貨買的大嬰兒床,側面畫著詭異的淡藍色玫瑰。她把兔腳放回盒裡,不自在地拿著。然後,慢慢將手放到嬰兒床的床墊上,感受當年在此沉睡的她那小小的身軀,感受最後將她放到這張嬰兒床上的那個人,將她安穩地用毯子包裹好,放上兔腳。當然,現在這裡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張空床,和陳舊霉味。
「我叫什麼名字?」她說。「有人知道嗎?」
「有,」羅伊爾先生說。「妳父母留下的紙條上寫了妳的名字。寧靜。」
「寧靜?」
「是的,」他說。「很好聽的名字。我這麼認為。帶點……波西米亞風?」
她突然有種要窒息的感覺,很想立刻發狂似地衝出這個房間,但這麼戲劇化不是她的風格。於是,她開口說,「我們可以去看看花園嗎? 我需要一些新鮮空氣。」
※本文由《高寶書版》授權,節錄自:【陌生的房客】一書,未經同意禁止轉載。
本文為作者評論意見並授權刊登,不代表TVBS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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