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凱媽媽的成長、就學路，多因大人緣故，台南、台北兩地轉換，形變的影響，或讓她難以適應；而凱凱阿嬤獨擔女兒教養責任，只能用最簡單的方法，犯錯即喝斥、指責，導致看似平靜的親子關係，已然發生質變，兩人的心愈發疏離，終至惡劣。

回頭思索，算命仙並沒有什麼高深的道行，他不過講了一個教育孩子最基本的道理：關愛。可惜凱凱阿嬤聽進了第一句，女兒會學壞；卻忘了最重要的結論，記得多抱抱她！

凱凱媽媽打工後，開始出現偏差行為，16歲離家出走，四處惹禍，凱凱阿嬤常在半夜接到電話，不是到醫院急診室付醫藥費，就是到派出所保人。次次除了氣、怨、罵，卻想不出其他解決辦法。女兒總是乖個幾天，等她氣消，拿到錢，又一溜煙不見人影。

或許斷了經濟來源，孩子會認分待在家，這是凱凱阿嬤氣極之下所做的斷然處置，但她太低估女兒已經收不回的心；凱凱的媽媽與生父後來竟因缺錢，騎車行搶，在與被害人拉扯過程中，導致被害人摔倒重傷。法官認定，兩人行徑殘暴、惡劣，重判。

凱凱阿嬤有錯嗎？站在一個單親母親為女兒著想的立場，沒有錯，她只是在孤立無援的情況下，用太過單一的方式，管教一位正處於青春叛逆期的少女。

而面對2歲的凱凱，她的外在情況沒有任何改變，有的依舊還是一顆疼惜孩子的心。

凱凱從出生到死亡，與媽媽相同，不曾見過父親，也未曾喊過一聲：爸爸。至於媽媽，他一度以為，阿嬤就是媽媽。

凱凱在小學三年級時，才因老師細心，送醫診斷出罹患過動症（注意力缺損過動症）。在此之前，依凱凱的家庭狀況，無能亦無力警覺他的不同。可想而知，被當成一般孩子養育的凱凱，日子肯定大小波折不斷。

凱凱阿嬤要上班，沒辦法全心照顧小小孩，於是找了24小時托育的褓姆。但褓姆帶了半年，凱凱仍不適應，每回阿嬤出現，總拉著阿嬤的衣角哭，想跟著走。阿嬤忍不住臨時找了個時間到褓姆家，赫然發現，凱凱的臉紅腫，掀起衣服一看，身上青一塊、紫一塊。

凱凱阿嬤再怎麼理論，也只能認定是褓姆狠心，壓根沒想過，其實是孩子病了。迫不得已又把凱凱往台南阿祖家送，心想至少是親人，孩子不會遭不當管教。從3歲到小二，該是凱凱人生中最快樂的日子。在鄉間的老屋子，跟著70多歲的阿祖一塊兒生活，日常就是愛怎麼玩就怎麼玩，無憂無慮。

凱凱念小二，阿嬤回鄉下，卻發現他不知注音符號，連簡單的加減算術也不懂。進一步了解到，凱凱上課，坐不住，常任意在教室裡走動，干擾同學上課，還拿小石頭丟同學。

校方試著教導，也一度懷疑他有過動傾向，但鄉下相關醫療資源有限，加上老師面對的是凱凱阿祖，不識字的老人家，對過動兒毫無概念，更別提就醫一事。

學校與家庭教育本應相輔相成，凱凱生病，阿祖使不上力，校方能做的便有限。凱凱的小一，就在校園趴趴走度過，當然什麼都沒學到。

而凱凱阿嬤認為小男孩本就比較好動，看來阿祖是沒辦法了，乾脆帶回台北，土法煉鋼，親自教他注音符號、簡單的數學，總算在小三時，辦轉學，進入台北市中山國小就讀。

另外，她擔心凱凱不適應，調皮搗蛋，讓老師頭疼，遭同學排擠，於是日日到校陪讀，偶爾老師上課的內容，凱凱阿嬤聽不懂，下課還會請老師再講一遍，回家再教凱凱，直到他了解為止。

就這樣凱凱安然上完小三上學期。但阿嬤要為兩人三餐溫飽奔波，陪讀非長久之計，下學期開始，她試著放手，未料凱凱故態復萌，且變本加厲，上課時隨意走動之外，還大聲拍桌子吵鬧、推擠同學，甚至在音樂課時，敲斷直笛。同學害怕這樣的凱凱，回家告訴父母，引來部分家長反彈，強烈要求凱凱轉班或轉學，更揚言向教育局抗議。

台北市是首都，教師人力充足，資源也多，凱凱短短的16年生命裡，惟有此刻，得到上天眷顧，遇見貴人，他的班導師楊桂芳及輔導老師顏瑞隆，他的人生，也僅在此時，獲得尊重與重視。兩位老師發現凱凱的不對勁，迅速與台南的學校連絡，了解情況。

顏瑞隆非常專業，不厭其煩向阿嬤解釋過動症及學習障礙、智能不足等，可能會出現的相關症狀，並建議立即到醫院檢查確認，展開治療與控制等。阿嬤根本搞不清楚，一個能吃能喝、會玩的孩子，怎麼老師就說他病了？在半信半疑中，帶著凱凱去看醫生，果然，凱凱被檢查出罹患過動症，智力70，雖未達智能不足，但有學習障礙。

至此，阿嬤終於了解，凱凱小時候為何如此難帶，又與一般孩子如此不同的真正原因。

過程中，班導師楊桂芳持續與學生家長溝通說明，並召開親師會議，向大家解釋，希望給凱凱機會與時間，留在班上讀書學習，還與家長訂下改善期限，若做不到，就會讓凱凱轉班或轉學。

兩位老師的用心，家長們看到了，且感嘆凱凱的出生背景與病況，同意他回班上課。凱凱在藥物控制、老師、阿嬤的通力合作下，總算是大錯不犯，偶有小過的，度過小學三、四、五年級。

這段時間凱凱犯的小過，不外乎與同學爭吵、隨意拿別人東西，偷取店家玩具等，但被老師發現後，他都會依老師指示，向同學道歉，主動把東西還給店家等。凱凱逐漸了解是非觀念，只是過動症的衝動個性，有時難以壓抑，才犯錯。

凱凱的穩定與成長，看在眾人眼裡，十分欣慰。但好景不長，凱凱小六，媽媽刑滿出獄，直接、間接地讓平靜生活產生劇烈震盪，這一反轉，令他墜入無底深淵，終至死亡。

凱凱媽媽出獄回家向阿嬤拿身分證，要遷戶口，搬出去住。阿嬤卻覺得女兒怎麼沒得到教訓？應該住在一起，合力照顧凱凱才對。母女倆大吵，毫無共識，阿嬤一氣之下，做出了影響凱凱一輩子的決定：要出去可以，擔起責任，把孩子一併帶走，否則妳永遠不知做父母的辛苦。

凱凱媽媽倔強，帶著凱凱，在中山國小旁，租了一間套房，10年不曾一起生活的母子，突然住在一塊兒，大人不打緊，苦的是孩子。老師一下子便察覺到凱凱的變化，上課遲到、情緒波動，特地找凱凱媽媽深談，解說凱凱的過動症及學習障礙，盼母親如阿嬤，加倍用心，或許凱凱媽媽輕忽其中的嚴重性，給老師的回應是，男孩子要獨立一些。

再者，老師已幫凱凱安排好，到中山國小附近有特教班的國中就讀，未料開學後，人卻沒報到。盡責的國小老師找凱凱阿嬤問，才得知孩子一畢業，便跟著媽媽搬到中和。

老師苦勸阿嬤把孩子帶回來，但她認定，女兒該學著擔起責任，拒絕了。凱凱遂成了大人間意氣之爭的犧牲品。

凱凱媽媽的工作不穩定，對孩子的生活照護，已有一搭沒一搭，孩子有沒有按時吃藥、回診？自然不在她的顧及範圍。無人管控的凱凱，如脫韁野馬，下了課，有錢就混網咖，沒錢就在街上遊盪，隨之而來的則是偷竊行為。

2010年2月3日，凱凱偷了一台三輪車，隔天清晨，再竊取別人訂的羊奶，遭扭送警局，當時新北地方法院裁定交付保護管束。

然而法院一直連繫不到凱凱媽媽，無法責付，只好將他轉至雙和社會福利中心安置。20多天後，找到媽媽，卻得到無力管教的回應。法院再依據兒少法規定，把人送進中途之家，並轉學進入該學區的國中就讀一年級，且每兩周需向法院報到一次。

凱凱在中途之家，生活被強制回歸正軌，社工了解凱凱的過動症、學習障礙症狀，試圖以宗教協助、心理師個別諮商改善，另每逢開庭、回診，即通知媽媽一同前往，希望藉此增進母子情感，進而導正凱凱的行為，可惜媽媽不時的失聯；種種努力，成效有限。

社工、生活輔導員再怎麼盡責，要面面俱到，是奢談；進入中途之家的青少年，在性格上多少有缺失，希望他們和睦相處，亦是妄言。可想而知，一個過動兒，在裡頭該過得有多艱辛！

無論是在中途之家或學校，凱凱輕則與同學口角，重則打架，逃學事件也不斷上演；每兩周一次的保護管束報到，在社工、生活輔導員的督促下，儘管準時報到，卻態度欠佳，面對保護官嚴厲要求其修正各種偏差行為，他當面答應，一轉頭，全拋腦後。

其間社工也聯繫凱凱阿嬤，阿嬤曾前往探視，當時兩人分開生活才2年多，但過去10年的親密感竟已消失得無影無蹤，面對曾經最愛賴著撒嬌、擁抱、親吻的阿嬤，凱凱只剩沉默，臉上盡現防備感。

至於陪同出庭及回診，阿嬤堅持，要讓凱凱媽媽體會其當年帶孩子的心境，從而負擔起母親的責任，她不介入。

2010年11月2日下午，凱凱趁教室無人之際，偷取同學皮夾內的現金400元，電話卡、學生證等。2011年4月6日上午，他翻牆進學校，偷走同學的零錢一共1246元，手機1支，及悠遊卡等物。學校發現，報警處理。由於凱凱非初犯，加上犯後態度不佳，和保護管束效果不彰，2011年4月28日，少年法庭裁定，2011年6月10日進入感化教育處所實施感化教育，預定期滿日期2014年3月11日。

凱凱被法院裁定接受感化教育後，阿嬤到土城少年觀護所，探視凱凱，人到了門口，卻坐在機車上，痛哭，遲遲無法邁開步伐。她思及16年前，女兒犯法，也是到這兒來看人。景物依舊、人事全非，她不敢相信，也無法透徹理解，自己和兒孫怎麼會走到今時今日的地步？

但對旁觀者而言，是再清楚不過的，不完整的家庭，不知如何求助的社會底層，弱勢只會一代比一代惡化。

國二是凱凱生命最動盪的一年，他走出家庭，走進街頭，又從街頭被帶進中途之家；最後一道關卡：法院，最是無奈，法官清楚原生家庭已幫不了孩子，孩子的未來怎麼辦？感化教育不是最好，但至少是個機會，萬萬沒想到，一個善念慈心，竟是判了孩子死刑。

凱凱，一個沒有自救能力的過動青少年，等同遭到這個成人世界有心、無意之間，給捨棄了。

（作者／王美玉：鶯歌人，不忘初衷的新聞人。堅信縱使正義的腳步遲緩，正義終將到來。曾任職中國時報32年，從實習記者到社長。現職監察委員。

              午台文：東吳大學社會所畢業，媒體工作者。)

>>本文出自《16：是誰讓少年帶著痛苦與懼怕走完他的人生》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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