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面看到的自信，是包覆過度的自卑

我們家教育比較偏向打罵，老媽或老爸從小到大沒什麼耐心教我們。印象中最後一次老媽陪我做作業是在國小二年級，遇到算數她沒心情陪我算，那天之後在學習的這條路上，唯一剩下的就是茫然跟無知。我們這年紀還有分班制度，我被分到的班上不是太好，老師對我們沒太多期待，通常考試沒考好就是拿椅板猛敲掌心，而我就是那個一週沒被敲個五次不過癮的人。

家，一次又一次的搬，國小班上同學沒幾個熟悉，大概每兩年搬一次，每兩年就得重新認識新朋友。我沒有權利說不，當好不容易認識了些很在乎的朋友，可也因為搬家之後就再也沒有聯絡。成年後，曾一度想回到學校，像是電視節目「超級任務」一樣找回以前的同學，可是在學校時的記憶太薄弱，只剩下又少又冷的家庭回憶，以及每每被老師用力打手心時的痛。

學習成了我的死穴，書看不下去。不知道是什麼緣故，我就是無法靜下心來好好看書，書翻個兩頁多看幾個字，心情就會變得混亂、腦袋就像糨糊一樣全黏稠在一起。後來老媽看我總是吊車尾，沒來由的抓去給醫生檢查才發現我有學習障礙症。這下，成績不好、性別錯亂，帶著各種老媽聽都沒聽過的疾病名稱，也讓她很快放棄對我的期待，只叮嚀著要我不作惡、善意待人，做個懂得孝順與感激的人就夠了。

人格特質或許就是這樣一路培養上來。我不懂得什麼是堅持，也不知什麼是放棄。只知活著就是看人臉色卑微的過日。

唸五專機械工程科時，我們專三起有工廠實習與電腦製圖課程。在所有我幾乎都是吊車尾的成績也令我興趣缺缺課程裡，唯獨這兩堂課給了我可以專注學習的機會。好幾次，我在學校工廠待很晚，從下午一點的課程一直待到晚上七點，手上拿著鐵塊對著研磨機一直打磨，就像是個機器人一樣，呆站在機台前面，腦裡胡思亂想，不停反覆倒著降溫水，再重新把鐵塊的表面磨出我想要的光澤。

有次工廠實習課程的老師好奇跑來問我，問說：「為什麼你下課不回家？不跟同學出去玩？你們這年紀應該大家都會去唱歌、打撞球或保齡球，甚至是把美眉，你怎麼沒跟著去？」我一時沒反應過來，後來才意會到老師在跟我講話，我才回他：「同學不想找我，他們覺得我很怪，應該沒人把我當朋友，而且不被他們欺負就很好了，他們怎可能找我一起混。」老師再問：「為何不回家？」

「老師，我不知道回家能做什麼，家裡沒人等我。我也想回家，可是一回家就會跟爸爸吵架或媽媽發脾氣，我不懂自己能幹麻，只能打電動，但我電動都破關了，沒有電動想玩，留在學校感覺好像比較有事情做。」老師拍拍我肩膀，他問我有沒有興趣了解學校的車床、洗床。我一直很想看看那些機器運作的方式，老師特別露了一手讓我瞧瞧這些機台神奇之處。

我是個情感很容易被牽動的人，不論這人本質好或差，只要在我生活中多給些關心，我會不斷感激掛念著。老師經過那次之後，偶而會特別跟我分享工廠內的各項工具用法，像是夾頭、像是鑽頭、像是打磨工具。他也曾在工廠設備要汰換時，知道我滿十八歲有騎機車，特別送我一些汰換後的工具，讓我可以拿回去用，當然就是用來改裝跟調整機車，自己下課後跑去機車行跟老闆泡著學修車。他們就像是代替我父親的角色陪著我，即使我很清楚知道不是這回事。

學習這條路上，至今正式邁入三十八歲，還是滿滿自卑心。

老媽騎了快十年的Dio 50cc用一萬五千元賣給我，我卻親手毀了自己的機車。這台機車被我反覆拆拆裝裝，不斷更換零件，或是拿著引擎上蓋到學校去打磨，造成機車狀況越改越差。可是卻成為我生命中另外一位無法取代的好朋友，即使它不會講話，每天靜靜陪著我，透過各種改裝或調效跟它間接對話，告訴著我什麼時候狀況好、什麼時候差，從中學習機車運作的原理，油路怎麼順，電盤怎麼用，二行程與四行程引擎的設計差異。

機車店老闆問過我：「你每天來我們店裡，是看上我女兒嗎？」那瞬間臉非常紅的回老闆：「當然不是！完全不是！」老闆又問：「那你晚上不回家，不念書，幹嘛一直來我機車行這？」我沒有回答老闆，只是默默的繼續拿著手上的十字六角板手，繼續拆裝引擎。

矇懞懂懂之間，轉眼長大成人，邁入二十歲，我面臨要進入職場的壓力，特別聽到老師說我們未來頂多做黑手，吃得飽穿得暖餓不死，但想要發大財不可能時，心裡面的不甘與寂寞又再次湧上心頭。所以，我專科四年級學焊接，跟著鐘老師弄區域網路並裝修冷氣弄懂熱力學原理；陪著劉老師在流體力學的教室聽他透過佛法闡釋人生道理，甚至用哲理的方式重新看待流體世界所帶來的另類哲學觀點。

那段時間，從沒想過這些事情對我的意義。有次，劉老師帶我到自動化實驗室看學長們的專題製作，他們做的是十字向立體輸送帶，老師問我：「看這東西，你看到什麼？」我不懂劉老師的問題，老師又重問一次：「輸送帶怎麼運作？」我就照著看到的東西跟他描述一次。老師告訴我：「人生就像這十字道路，選擇的當下你或許只能往一個方向去，但隨著時間流逝，有一天你或許又會經過這十字路口往原先沒有選擇的方向走。」我不懂。

老師：「我知道你很徬徨，也很害怕未來，畢業後是一種選擇，但不是唯一的選擇，你不用害怕做出選擇，終究有一天，選擇會再找上你。那時你或許會看到不同的景色，做出另外的選擇，而你，不論過得更好或更差，都不會改變那個原本心中的你。最真實的你一直都在這，沒有改變過，你要相信著自己。」「老師，我聽不大懂。」我再問。

「我哪兒都不去，就是在這實驗室裡永遠等著你，無論好或壞，你只要心中惦記著有個人還很在乎你就夠了。」當下在實驗室裡淚崩，老師尷尬生澀的要我去廁所洗洗臉，叫我別再哭了。

後來準備畢業，一如老師所說，我面臨人生的十字路口，不知道要往哪邊去。但我不願意違背自己的心意，有些想做的事情，嘗試去做、持之以恆的走下去，或許就像老師講的，能看到一條原先所不知道的路。於是我學習了繪圖軟體，向網路上的前輩們學習繪圖、製作網站，甚至畢業後藉由鐘老師的要求，持續在3D軟體操作上試做一些模型給他，幫他做些專案，間接累積相關技能。

這段學習過程，又再次讓我見識到世界的寬廣與宏大。

因為知道自己做得很差，很糟糕，離前輩們的作品有很長距離，離他們追逐夢想實踐的能力，有很遙遠路程要追。但就像當初在工廠實習時，像個木頭人反覆磨著鐵塊，自卑想像著自己毫無意義的未來該何去何從，思考著沒有人要的人生該怎麼過下去，只有鐵塊這種不會說話的東西才像是朋友能跟我對話的日子，再次重溫。我用電腦的軟體跟自己對話，每天反覆地呆坐在電腦前，想像著要怎麼做才能設計出如此漂亮精湛的作品，不斷嘗試、不停挫敗。

直到有一天，我終於敢拿出勇氣跟他們分享我的作品時，從留言板上看到他們一句又一句的留下心得與感想。我的世界，人生的視角，才開始轉變，停滯不前的想像，早就消失的妄想，猶如齒輪般開始轉動，那個我早以為錯失的十字路口，又重新出現在我面前給我選擇，只不過，我終於領悟到劉老師當初所講：

「不要害怕做出選擇，即使錯過，未來還是有機會重新來過。」

謝謝你們，謝謝有你們幫我拼揍這塊原本不完整的人生，完整了它。

 （作者／織田紀香：他是機械背景，卻成為設計領域的藝術總監；他是專科學歷，卻擁有年收百萬的講師身價！著有《我，選擇不一樣》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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