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達志影像

一日，妳牽著孩子的手，走在陽光穿過樹梢的公園，妳看見前面有一對情侶，女孩把頭靠在男孩的肩上，男孩摸摸女孩的頭，好像說了甚麼好笑的話，兩人就一起笑了起來。

那一幕喚起妳心裡好多東西，想起自己也曾那樣被男友逗笑，而現在，妳已經是媽媽了。

妳當媽媽的資歷還不夠久，沒有讓妳忘記太多事情，所以只要閉上眼睛妳隨時可以看見心裡的那個女孩，她問了一個她害怕聽見答案、又渴望獲得答案的問題。

「結了婚，生了小孩，妳還相不相信愛情？」

在一般人的眼裡已婚者的愛情似乎暗示著不倫，愛情跟父母更像是一種邏輯上的互斥，好像有一個不能明言的必然法則—因為愛情而選擇成為夫妻、進而成為父母的男女，走到這一步就已經（或遲早）告別愛情。

那些婚後並沒有生孩子，或多或少維持著少女情懷的友人，還不明白妳有了小孩之後過著甚麼樣的生活，她們也會說柴米油鹽醬醋茶，但在還沒有加進奶瓶尿布前，只要用心，還有可能延續某一種生活情趣。

但不只結婚還有了小孩的妳已經沒有經營小確幸的餘裕，妳想不起上次對老公撒嬌是甚麼時候，當孩子終於睡了給妳一點點空檔，妳只想放空，連做白日夢都沒有力氣。

「所以，妳不相信愛情了嗎？因為很累，所以根本沒有愛情存在的空間了嗎？」女孩追問，妳可以看見她的恐懼，曾經有一段時間妳也問自己，妳想相信愛情，但要怎麼相信？

妳忍受懷胎九月的不適，生了孩子，做完月子，擠母奶、照顧孩子，好長一段時間妳只想要丈夫多了解妳一點，想跟他分享胎動的神奇、一起看超音波照片，在孩子生下之後，只想要他懂妳心裡和身體的苦。

但他不會懂，他似乎總是隔一層距離似懂非懂地聽著妳，妳不再因為他一句話而發笑，妳沒有空聽他也沒有空講，小寶寶是妳們「愛情的結晶」，也讓妳們忙到把愛情忘記。

妳只記得寂寞，因為親餵母奶又全職育兒，孩子似乎永遠都在妳身上，妳沒有空思考自己究竟還愛不愛丈夫，只感覺到當他還狀況外時，妳對他有多麼失望。

嘿，我們就算沒有了愛情，也該有夥伴情誼吧？還是像你們男人說的，一種義氣？

妳想像的義氣是丈夫會主動來照顧妳，幫忙分擔育兒的瑣碎勞務，但現實是妳在瑣碎中磨出好幾條皺紋，而他還是那樣，上班下班、吃飯睡覺、看電視、打電動。

儘管在家務的分工上妳開口他還是會做，但妳並不滿意那種「把傷害降到最低」的工作方式，身為父親他似乎想要盡可能降低一個寶寶對生活造成的衝擊，作完家事 後他迅速進到房間、帶走要洗的奶瓶或要丟的尿布、抱一抱還不懂互動的嬰兒，然後他說「沒事了齁？」就又像一陣風似地出去。

他不知道自己該做甚麼，所以過的還是原本的生活，想到或許他還在心裡覺得自己已經是個不錯的父親，妳就心頭一陣火起。

偶爾有甚麼事情，像公園裡的一景，提醒著妳愛情曾經經過，妳問自己，這一切是不是就像其他人曾告訴你的：「婚姻裡沒有愛情，只有責任與義務？」

「如果沒有愛情，我幹嘛要去多扛一份責任和義務？」

「因為性，一切都是因為性吸引，而愛情只是性的外包裝，如此而已。」

這樣回答妳的是一個男性，資深的已婚者，深刻地傷了一個年輕女孩的心。

如果愛情是為了繁衍，為什麼不當一隻持續繁衍的螞蟻？

在婚姻與育兒的疲憊中，妳彷彿站在一個選擇的關口，往前走，是加入前輩們從此對愛情嗤之以鼻的老路，好像那只是年輕人自己在騙自己，又或者妳可以停下來，找一個不同的方向，不再繼續悶著頭累積怨懟，而是披荊斬棘。

像一個哲學家，妳開始討論愛情。

在釐清愛情存不存在之前，首先要做出定義。

如果愛情是性而且「只是」性，那當妳完全沒有享受性的餘裕時，愛情應該也就不在願望清單裡，妳不該會為此感到失落，但每次妳感覺丈夫和妳活在不同世界，他的世界日出日落，有著跟妳和孩子截然不同的作息時，妳的痛苦那樣真實。

因為他讓妳感到孤單，而妳對愛情的定義不是那樣子，妳一直認為愛情是一種想要守護他人的感受和衝動，當你說你愛一個人，意思就像陳昇的那首歌—「我不再讓妳孤單」。

妳懷疑的與其說是愛情，不如說是在為人父母的壓力下，妳的丈夫是否還愛妳，他對父職的消極抗拒，等於直接或間接地讓妳獨自面對成為母親的衝擊，他若是愛妳，怎麼捨得妳孤單無助？

有些問題妳不敢問，像是在育兒生活的繁瑣中他是否覺得快樂，妳害怕不快樂的生活會把他推得更遠，但妳也覺得這並不公平，在生兒育女帶來的種種轉變下，明明是妳首當其衝，妳主動或被迫作出的改變都比他要多，沒有人問妳是否快樂，他怎能因不快樂而不愛妳？

妳們開始爭吵，導火線很常見，妳想回娘家重溫身為女兒的甜蜜，而他的臉很臭，同意，但情緒反應顯示他不同意。

「你回來，也是在打電動看電視，我好不容易忙完小孩的事情跟你講話，你也是嗯一聲，頭也不抬繼續打電動看電視，那我現在帶小孩回娘家，你不就可以更大方地打電動看電視？」

他生氣起來，「我不知道怎麼說，但是我不是為了打電動而打電動。」

這句話讓妳好氣又好笑，妳帶小孩累得要死，但還沒失去妳的幽默，他成功地轉移了妳的注意力，他為什麼忽略妳？

妳問，像對一個小男孩感到好奇。

「那你是為了甚麼打電動？」

「…我不知道。」

在妳的兒子還沒有大到可以被稱為小男孩之前，妳的丈夫看起來是個小男孩，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突然很想要打電動，可是妳卻突然明白，那是因為他想要逃避。

如果妳身邊有個像妳一樣全力以赴的母親，代替妳迎接所有新生兒帶來的挑戰，或許妳也會想要逃避，會想繼續維持所有妳不想改變的美好生活，妳沒有這麼做是因為妳沒有援手所以別無選擇，但妳的丈夫不同，他有妳。

妳擋在前面讓他可以少面對很多，也讓他覺得自己越來越不重要，好像他只是一台ATM，不管是對妳，還是對孩子。

妳發現了一件妳一直知道、但顯然沒有認真思考過其中含意的事情，就是妳是母親，他是父親。

他跟妳不一樣，孩子不在他肚子裡長大，他跟孩子少了足足九個月的休戚與共，妳跟孩子始終連著一條有形或無形的臍帶，妳們緊緊綁在一起，而他被排除在外。

在妳被推上浪尖，扮演這艱難的母親角色時，他收到的是一張降級通知單，上面寫著「從今天開始，你老婆將以別人為優先，而不再是你。」

在丈夫的世界裡孩子也是空降部隊，像一個聽了九個月「傳說中的重要客人」，過去妳對他噓寒問暖、在他說笑時予以回應，那些愛的表現現在都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你去幫我洗一下奶瓶」、「你去換一下尿布」「醫生說小孩應該要怎樣怎樣，所以你不應該怎樣怎樣…」

他嘴上說好，心裡其實頑強抗拒身為人父的事實，在他的想像裡成為父親應該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意思是妻子應該把孩子照顧好，他幫忙其它的事情，可能會累一點但是—生活的百分之八十應該都跟原本一樣，妻子會和以前一樣的快樂，而他也是。

他是一個小男孩只會幻想自己游刃有餘，總是希望另一半對他點頭微笑，但當妳「升級」成為母親時，逗笑妳也變得困難了。

沒有人是在準備好時成為父母，關於照顧，妳比他有更多的本能勉強可以當作裝備，但妳疲倦時他也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他自知辛苦遠不及妳，只好遁入永遠的男孩殿堂。

愛情原來是這個樣子。

發現並承認對方的脆弱和無助，正如妳發現自己的。然後妳堅強起來，在覺得自己根本一點力量也沒有時勉強分給對方一些力量，正如妳希望在妳需要的時候，對方也會這樣對妳。

妳突然了解了愛情，在排除了性和激情之後，最深刻、最讓人嚮往的或許是那個隱藏的第二父母，那個在我們最無助最挫折、最不可愛也是最依賴的時候，仍然表示會無條件支持我們的人，不管是不是勉為其難。

妳愛上一個男人，不只因為性吸引，還因為妳感覺他可以保護跟包容妳，就像妳憧憬的那個理想父親。而他愛上一個女孩，愛上在她面前自己好像很行，卻又不必總是很行，他在她身邊追求兩種相反的感覺：像一個大男人那樣付出，像一個小男孩那樣獲得。

妳的憧憬在育兒生活裡受挫，他也因為理想和現實的差距受挫，在妳很孤單的時候，他也很孤單。

如果那份孤單說明了愛的失落，究竟是妳先不愛他，還是他先不愛妳？追求愛情的人該不該講究順序，像一筆害怕虧本的生意，你不把心先給我，我就不會給你？

如果只是戀愛或許還可以這樣吧，以保護自己為優先，然而這是婚姻，妳認為婚姻是一種會努力愛著對方的承諾，妳不冒一些風險不行。

他孩子氣的發言讓妳突然想起，其實在愛情裡面，他一直都很需要妳。

需要妳的了解，妳不說破的體貼、不傷他自尊的善意，還有，需要妳偶爾（有時妳覺得是時常）默許他的不完美，默默地等待他進步（或者不會進步）。

因為妳也是這樣的人，一個不完美而且不可能變得完美的人，所以才走在一起。

妳不再懷疑他是否愛妳，只是突然對愛情有所領悟，長久的愛情不是天雷勾動地火後將一切都燃燒殆盡，而是細水綿長，透過愛情人們渴望建立一段關係，這段關係最深層的期待，是兩個凡人，在沒有血緣的情況下，對彼此拿出最多的包容與善意。

妳想起所有男人來自火星女人來自金星的說法了，妳的丈夫不會主動幫妳，因為他不知道怎麼做，他想提出解決方法時妳哭著說他不懂，妳下達指令時他又感到抗拒，這一切都只是火星人跟金星人難以和平共處的老毛病，妳早就知道了。

妳知道只有女性（而且還不是全部）天生懂得同理，像妳的女性友人那樣有著豐富的想像力，儘管她們還沒成為母親卻能察覺妳的困境，但是男人永遠也不會成為母親，妳不能期待他用她們的方式愛妳。

看著他陷入孤單，妳問自己，照顧寶寶已經很累了，還有沒有餘力陪一個成年男孩迎接父職，再長大一次？

那好像需要妳更多的愛，而愛是不是有限的，在妳幾乎把所有的愛都給了小孩，連愛自己都變得困難時，妳是不是應該要避免付出以免自己枯竭？

這些問題都沒有人能回答妳，也不是哲學思辨，妳必須實踐，這世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實踐方式，在實踐的過程中有人否定了愛，也有人堅持到底。

妳決定繼續努力，然後妳突然明白，其實愛也和其他事情一樣，選擇自己想要相信的，然後堅持下去直到妳能問心無愧的放棄，不過這樣而已。

心裡的那個女孩，她對妳說，「關於愛情，我還是想要相信。」

妳從她那裡得到了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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