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獄邊緣走一遭,在戰地的二三事│資深記者沒說的事

作者 T台麥可

2015/10/01 15:08

(作者/T台麥可)

2006年7月12日,CNN開始連續播放breaking news,以色列正式對黎巴嫩真主黨開戰,各國際媒體開拔挺進戰地;我以為,我只會如常的翻譯美聯社或路透社的訊息;我以為,我只會寫完一段段CNN的LIVE之後,這件事情就會如許多台灣社會習慣的,在沒人注意的時刻爆發,在漠不關心的狀況下結束。

▲圖說:我們所看到的第一個中彈地點。

當CNN知名主播Anderson Cooper坐上以色列坦克,摸黑進入黎巴嫩境內,把一顆顆火箭彈爆炸後彈出的小鋼珠拿在手上時,激烈的戰火讓我開始有點感受。因為兩個月前,我才應邀到以色列採訪。我記起很多位年輕的藝術家、耶路撒冷舊城三十年導遊經驗的退休軍官、享譽國際的軍火科技公司工程師、死海度假村裡,滿臉笑容的海鹽店大鬍子老闆、有烏克蘭血統,穿著軍服拿著槍和我合照的以色列美女,還有和台灣很相似、見到外國人很熱情的友善。

我立刻寫了幾封Email,但可想而知的沒有回信。開戰後的前十天,我冷漠的有點擔心,同時間也慣性的遺忘,跟我的生活似乎無關的二三事般。

一個下午,我走進辦公室。樺哥1叫住了我。

「你可以到以色列嗎?」

只有三秒鐘的反應裡,幾張希伯來臉龐浮了上來,伴隨著無比澎湃的腎上腺素,我明白那是身為記者的本能和難得的經驗。

「可以。」

「要什麼時候出發呢?」

接下來的一天,樺哥一直要我多想想,需不需要跟家人溝通,這場戰爭沒人能確保一定平安,公司開始加保作業云云;我記得的比較清楚的,只是向當時的警政署長侯友宜要了兩份鋼盔和防彈衣。

於是,回神時,我已經在泰國機場,和資深攝影記者區國強準備接受以色列海關的搜身通關檢查。那是慣例的浩劫。被分開交叉詰問、全身行李通通掏出反覆檢查兩小時,有人說,「只要上得了飛機,以色列航空絕對是全世界最安全的航班」。這一點絕對無庸置疑。

我覺得我會死。

或許這是面對威脅時,很本能的反應。

為了製作專題,我曾經反覆研讀中東歷史。除了三個宗教的聖地之外,我明白這個火藥庫過去的戰爭背景,我也明白戰爭不是只有畫面上的視覺效果;我知道成功嶺上,震撼教育我一點都不會怕,跟真實的戰場是兩回事。

▲圖說:坦克陣地。

我甚至想起,我常常都很倒楣,同學偷看色情書刊沒事,但我總是被抓到的高中回憶。「我不會這麼倒楣吧?」

念過天主教學校、主修歷史的區國強始終沉著。「This is History.」他這麼說。「Yeah…We’re In.」我這麼回答。

沉思被一陣鼓掌和歡呼打斷。這是每架飛機降落特拉維夫時的習慣。「平安了」不是太平盛世的民眾可以理解的。特別是,這架飛機顯然載滿了從世界各國回來當兵的以色列人。我們的隔壁坐了一位在加州做生意的CEO,戰爭開打後,他急於返國,但事業忙不開,他花了十天才妥善安排完畢。「我深具歉意…真的…我的國家在打仗…我卻沒有在第一時間回來」。

▲圖說:為了避免空襲,讓天空看得到我們是記者的大大「TV」。

為了採訪機動性,我們選擇在機場租車。不知道飛彈會掉在哪裡,也不知道該找誰得到新聞訊息,就算到耶路撒冷的新聞局申請外國記者證、登記新聞發佈通知,其實從來沒有被通知過。「算了啦~這個國家在戰爭」。我這麼想。2

如果用台灣來形容以色列,基隆以北就是黎巴嫩;我們住在桃園,火箭彈從基隆一路往南打,最遠可以打到嘉義。飛機落地在約莫台南的首都特拉維夫,我們要先開到相當宜蘭的耶路撒冷辦理證件,最後回到地理位置接近台中的海法。

簡單的說,我們一開始先躲在台中。很簡單:一天有十幾次的空襲警報,你不知道路,不認識人,沒人要幫你。第一晚,我們跟CNN同住的山頂飯店約半公里外,一處住宅區被轟炸,半個鐘頭後,根本還沒採訪完,山腳的阿拉伯裔社區又中彈,我們終於找到時發現,我們下午才經過這裡。3

不只是「好加在」。真的。你會發現,在距離戰區150公里外的Haifa海法,只有外國記者穿著防彈衣。你不是那麼怕。但你會穿上。這時候,我還不明白,警用防彈衣防的是手槍,不是步槍。但我深深明白了,我們住的地方也會中彈4。民眾沒穿防彈衣是因為他們會躲在地下室。而那不是不斷移動的你這位陌生人會知道的地點。

我們在中部待了五天,每天都有附近城鎮的災情,說實話,我們做做周邊新聞就已經是獨家中的獨家,全亞洲只有三個電視台到戰場來,但有個鄉鎮總在幾天的採訪裡重複聽見;外籍記者總是說,別到最北邊的鄉鎮(相當於淡水),那裏一天掉下200顆飛彈。大使館人員會打電話關心,但他們遠在火箭彈打不到的特拉維夫。其實你自己知道,新聞大概是要一路向北才會深入,才有發掘,但這五天的適應,你還是不敢確認生命的種種。台中(Haifa海法)以北已經是空城了,當行駛在高速公路時聽見警報,你該不該下交流道,你該不該看著一路焦黑繼續開下去。你該不該在車裡帶著鋼盔和防彈衣。你真的不知道。

我想這是人性。我很懼怕。就像在置高點的山頂拍攝山下的坦克陣地時,一聽到空襲警報,你會不自主的低頭彎腰,明明你明白,火箭彈只要掉在500公尺之內,你就會被爆裂後噴射出的小鋼珠打穿全身,但你還是會做無謂的低頭或蹲下。

那個最北邊的小鎮名字,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Kiryat Shemonah.

那是在第六天,如往例的開車往北,原因是因為我們發現在比例上接近烏來的「加利利湖」中彈了。加利利湖是耶穌傳道的地點。我們想以「耶穌傳道聖地遭空襲」的故事到現場了解發展。要往北的路只有一條,我們在幾乎沒有車的高速公路開了兩小時後,在那一天,那已經是我們到過最北的區域;我們停在一個十字路口,直走就是加利利,而往左就是清楚的路標—-「往北 Kiryat Shemonah」。

戰地新聞採訪的迷人,往往就是在於,沒有人不害怕,但那個可能會死的地方卻會讓記者血脈噴張。我停下車來,猶豫著。我看著搭檔區國強,我問他「好像會死喔」,他說「是個也不錯的死法」。

我們左轉,放棄了加利利湖。

這兩分鐘的猶豫,應該是我採訪生涯最永難忘懷的時刻之一。那似乎可以用灑脫,也可以用逞強來形容向前直視的樣子,我們已經記住了以色列人愛說的一句話「火箭彈就像樂透,求不得,躲不掉」。

這一路往北,火箭彈的頻率增多,越來越多的坦克和火炮陣地排列在樹叢和山腳下。眼前不再是都市被轟炸的殘破,而是毫無遮攔的一片平原,但這平原草地就像補丁一塊塊的拼貼,這裡黑一塊,那裏黑一塊,每片焦黑就是一顆火箭落下的燃燒痕跡;越往北開,越難看見不是焦黑的綠地。下車做stand時,被不到一公里外突然爆炸的聲響嚇得驚慌失措,雖然錄下的畫面是故做鎮靜,但內心的激盪已經快要讓心跳從胸口竄出,我想起「迅雷不及掩耳」,那是真的來不及摀耳。

經過了七八個完全沒有人煙出沒的死城,經過了只有軍車會車的無限速道路,先映入眼簾的是各國際媒體的SNG車,Fox News的特派抽著煙在一個陣地旁叫住我,「小心點,你穿的是白色的防彈衣,在以黎邊境這樣做,只是在提醒狙擊手別忘了開槍;而且,你的防彈衣不像是軍事專用…….」聽到狙擊手,我看著兩百公尺外的黎巴嫩陣地,我嚇得立刻蹲下。我這才知道,所有代表中立的隊伍,像是聯合國維安部隊和各國媒體,穿的防彈衣都是代表中立的藍色,我所穿的白色,的確不倫不類;加上警用防彈衣防的是9mm手槍,其他人穿的是防AK47的步槍,有護領,有護檔,我們穿著這樣的裝備到戰場,真的是奇妙無比,但也不能怪警政署,台灣畢竟也沒幾個人看過戰爭。5

這個小鎮,安靜的很。其實已經完全沒有居民了。開車和你會車的都是超級巨大的坦克,有時候砲管就指著你的擋風玻璃※6,我們找到一個看起來像是媒體中心的地點,門口幾個以色列軍官,一些媒體抽著煙,還有散落在地上的一些新聞稿。但大門口寫著「This is NOT media center」。應該是不想扛各國記者的安全責任吧~會這麼寫的理由我並不清楚,因為裡頭有所有發稿需要的設備,也有軍官回答問題和傳真。我見到一位不知道什麼媒體的攝影記者,當地記者有非常多是阿拉伯裔的,我記得他騎著一輛DT般的越野重型機車,背後背著相機往邊境閘門硬闖,他就直接衝進黎巴嫩境內了。

接下來的十幾天,我們每天來回開三百公里採訪,一早出門,回到飯店時已經晚上七八點,寫完稿子過完音,國強還要繼續剪接傳帶回台北,每每用餐都已經凌晨時分。甚至,往往在LIVE點看見隔壁CNN的陣仗,一個主播連線的戶外現場,夯不啷當起碼六個人。

▲圖說:CNN的讀稿機系統。

▲圖說:CNN主播連線。

▲圖說:一個連線有六七個人。

我記得回到飯店的MSN,有幾個好友告訴我,他們為我的安全無比擔心,其實我也不敢告訴母親,我想任性的去這一場不是記者不可能經歷的戰爭。也有人轉述說,看到我的電視上穿著防彈衣非常做戲,我心裡沒什麼圈圈叉叉,因為沒來過的應該就是這樣想的。我看著CNN深入險境時,我也不覺得真的可怕。

那是一種死過一次的感覺。若真的要形容的話。

記得我在幾年後看過一部電影,票房不怎麼樣,是尼可拉思凱吉飾演一位警察,陷在九一一崩塌大樓底下的心情。雖然劇情跟戰爭無關,但音效崩落和似乎隨時會失去現有一切的感覺,真的要在好多年後的黑暗電影院裡,我才願意把那時候的害怕釋放出來。

▲圖說:我們算是第一時間跟他們一起知道停火。

若要說採訪受傷人們的印象,我記憶中不能磨滅的是以色列的阿拉伯裔居民。他們看起來就像是周邊不友善的各國膚色。但他們是早就住在以色列境內的國民。通常居住的地區比較窮困些,對於戰爭也很難有些什麼態度。

他們是以色列人。敵人跟他們一樣是阿拉伯裔。

這種戰爭已經在這個世紀裡重複七八次。

▲圖說:停火。

我們有三度探訪一個小社區,故事的主題是媽媽和小男孩被炸死,一位三歲的小男孩僥倖躲過一劫,因為「只斷了一條腿」。我們第一次造訪時,戰爭氣氛炙熱,他們的家還冒著炸彈剛落下的煙霧;第二次造訪時,小男孩還在昏迷,失去太太和兒子的父親辦理喪禮,痛苦不堪,典禮中還要躲空襲警報;第三次造訪時,我們直接到醫院去。小男孩剛剛醒來,腿斷了,不解為何代價這麼大,而國際媒體的標題是「37天。戰爭結束了。」

▲圖說:打完仗,才被允許到停火的戰車旁拍照。

如果說人生就是要面對很多未知,那不如開心忠實的做自己就好。

如果我有一點點體會。

真的很厭惡,或說是害怕戰爭。

沒有到過戰場,很難嚴肅的面對生命後,輕鬆的體會生命。

▲圖說:不知道那一國的戰地記者。

我自己有一對見過戰爭的父母,在那一趟採訪中,我懂了為什麼他們面對事情,可以如此的豁達。因為似乎我也懂了一點點。

▲圖說:戰爭宣布停戰那天,他們說,他們要回家了。

(附註於後頁)

※1「樺哥」指新聞部國際新聞中心主任楊樺。

※2 戰地新聞的訊息掌握,對我這樣的戰地菜鳥來說是困難的。要靠路透社之類的外籍記者幫忙,要親自勤跑到永遠忙線的媒體中心探聽請教,要到頂樓聽聽CNN又接到以色列官方給的第一時間消息。每次聽到警報,中彈的地點有可能從基隆到嘉義這麼遠,判斷可不可能採訪得到非常關鍵。

※3 聽起來找火箭彈的落點很簡單。其實我們在街上找炸彈的落點,就像要半小時內請老外在中山北路找七條通或是三條通一樣,以為很簡單,但你根本分不清中山北路和林森北路,因為單字幾乎一樣;加上一棟巷內的民房全毀,你其實站在100公尺外的街上也不會知道在哪裡。

※4 和以色列交火的黎巴嫩真主黨是民兵,他們使用的Katusha火箭彈其實就是土製飛彈,沒有制式的火藥填充,沒有高科技的衛星導航,會打中什麼地方,就看火藥多寡;對民兵而言,打到哪裡算哪裡。只是我們剛好位於彈著點的範圍邊緣內。

※5 在真正到達交火的兩國邊境後,被外籍媒體點醒我才理解,原來警政署給的防彈衣在戰場是完全沒用的。我立刻打電話向長官回報,需要兩套完全符合戰爭採訪需求的防彈衣,結果打聽到,一套要十萬台幣!但是公司認為,這是該買的裝備,於是我們開了來回八小時夜車到特拉維夫,發現一件有趣的事。原來,國際記者協會有個優惠,也就是戰爭期間,防護裝備一律五折!因此,我們以五折的價錢幫公司帶回全台灣等級最高的防彈衣和頭盔,這倒是另段故事了。

※6 戰事結束,我們終於要回台灣,防彈衣鋼盔太重,託大使館幫我們三個月海運,但到了機場出了糗事,想不到採訪車的左前葉子版居然凹了一大塊!我們左思右想都沒有印象到底在哪裡撞到了,後來終於想通了!我們結束戰事後的前一天,在到處都是坦克的鄉鎮小巷停車,走進之前被封鎖的邊境做採訪,而當時停車的附近有幾十部坦克來回掉頭,我想,我們的採訪車應該是真的被坦克撞得折了腰啊!

▲圖說:我想很少有人遇過這樣的會車吧~

PS:緣起。
由於公司內部網站邀稿,讓我回憶起從沒有完整寫下的心情。
把還記得的部份,或多或少的紀錄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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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16/06/21 1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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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T台麥可

  • 淡江大傳畢。TVBS新媒體營運中心副總編輯。「平面、電子」、「攝影、文字」、「台灣大事+國際新聞」都略有理解。十餘年新聞資歷,盼新聞寫歷史,特稿做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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