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闖底部──我在北京的「低端」生活與工作

作者 換日線

2018/01/08 11:56
▲圖片來源/轉自換日線

「幾十年前台灣人被挖角來,幾年前台灣人來當台幹,現在來當台勞。」

 

我也來北京了。和好多人一樣,來對岸當「台勞」──不過,我當的是北京城內名符其實的「低端勞工」。

 

我是一名台灣人,(之前)在一間用正規經營名義,包裹傳銷本質的酒類公司工作。我的職務是「新媒體運營」,工作內容包括要寫專題式的文章、要做平台或公司線上發展方向(包括配合線上商店)的整體文案、H5策劃等等。

 

會選擇這間公司,是因為對葡萄酒很有興趣,想進入相關領域深入學習。公司裝潢跟地段都是很好的,去了一個月後,發現原來是傳銷。

 

這個工作的薪資標準,大約在3000到5000元人民幣左右(約新台幣1萬4000到2萬3000元間)。

 

以北京如今的物價標準來說偏低,但公司提供包住是很誘人的條件──在北京二環內租屋,四居有個能用的廁所(不含其他費用),一人分擔的租金約2500元人民幣起跳。尤其那時大興火災,所有人都在哄抬價格,找房非常困難。

 

在北京很現實,就是生存與否的問題,錢少社會地位就低。我的同事們,很多都是農村戶口出生的,他們「北漂」到這裡,多自知沒有戶口、沒有存款也沒有背景,就是個到大城市打拼的「低端藍領」。

 

不過為了面子,不管做的是什麼工作,葡萄酒這行必須要「裝逼」,也因此,我戲稱為「裝成白領的藍領」。

 

我對台灣、中國或世界各地,無論高端低端、白領藍領的朋友們都一視同仁,不會覺得身為「低端」或「藍領」就比較卑微低下,但確實,這段「直闖底部」的經歷,至今仍然記憶猶新。

 

●北京「低端社區」的生活風景

 

我住的公寓是公司免費宿舍,非常老舊。

 

我住的這層樓,外面樓梯間的燈泡、管線全壞了,開門時則必須準確地插鑰匙──在北京老公寓,鑰匙和鎖孔很少完全吻合一轉即開──因此開始上班頭幾天,基本上已練出回家時摸黑找鑰匙孔,快進快拔的技能。

 

暫且忽略爬滿溼黴的牆面,每晚我如果不和馬桶搏鬥,就是在修廁所燈泡或調熱水器──宿舍馬桶的沖水閥壞了,得另外接水到臉盆,直接倒馬桶來回三四趟。倒的時候有個半弧形角度,靠著水的勁道,污物才會噗通一聲下去。

 

洗澡時唯有把洗臉盆的水打開、開到最大,熱水器才勉強開始燒。除非想要特別享受零下的北京冰水浴,扭開沖澡的蓮蓬頭管線時,也不能關洗臉盆水龍頭。

 

「宿舍的條件當然差呀。」好幾個對岸朋友這樣和我說。

 

宿舍只有我一人會開火煮飯。廚房各處均有三層油垢,排水管有個破洞,洗碗時髒水會淹到腳旁。

 

我很愛做菜,這樣的環境倒是無所謂。只是不知怕髒、怕欠人情或怕胃口不對,煮完室友們總先推辭說不吃,又說台菜對他們而言太清淡,於是我開玩笑叫他們自己加鹽。

 

●我的室友們

 

來自河南的妹紙(妹子)室友是公司總務,每晚必拿洗臉盆,用熱水泡她的腳,邊看了幾集把聲音調到最大的中國網路劇後,輪流用微信打給不同的男人女人──有些接起、有些不接。

 

接起的如果是男聲,她會開始向對方發表些傳統理論,如:「酒喝多了上火氣,會比較浮躁」等。她講話聲音很大,幾乎像是用吼的,臉上卻是笑吟吟的。

 

「她最近在急著找對象。」同事們說。

 

公司另一名同事剛剛搬來,最近大興火災,他住的公寓被北京政府抄,臨時找不到新的。來自河南的他才18歲,上完初中後就來北京,工作能力很強。

 

有時繞著我轉來轉去,公司有什麼八卦問他就對。今天討論到宿舍住了四人,剛好湊桌麻將。

 

公司秘書說,你們要低調一點,不然政府會來查。秘書是個漂亮妹紙,常和我幸福分享她男友做的飯盒。上次問我,在法國是用美金當貨幣嗎?我說怎麼可能,法國離美國很遠的呀。

 

「這樣也好,省得美國這麼囂張。」看她翻了個白眼。

 

房間對面住個男同事,來自內蒙古,是公司創辦人的好友,起碼表面上是。有次和18歲弟弟聊天,不確定說溜嘴還是喝醉,透漏他之前玩股票破產的事。

 

 

●「聽說台灣現在很落後嗄?」

 

喝醉時,那位內蒙同事完全變樣,貌似嚴重斷片。一下說著要把人「放倒」,一下說「內蒙古」要打「外蒙古」;一下吹噓自己有文化,一下點頭承認自己沒文化。

 

有點同情吧,老當「主陪」,永不扶正──想到這我默默熱了杯大紅袍給他醒酒。

 

「主陪」的概念在中國式飯局中,指的是在不斷敬酒的過程中,當次的場面主人不能喝醉,於是和主人「表面上感情最好」的朋友,得幫他擋酒──而所謂擋酒,正是永無止境地灌下極烈的白酒,如二鍋頭之類。

 

平常,宿舍裡4個人,3個都在打「王者榮耀」手遊。有次公司出活動,辦在北京最大的百貨公司一樓,只有我和內蒙同事加班顧攤。

 

當天早上我偷偷跑去參加大胃王比賽,下午慫恿他參加王者榮耀對決,竟然贏了。我拿起手機,打算幫拍張勝利照。

 

站在我們的小攤位前,從沒看他笑得那麼燦爛過──「我花很多錢在這上面嗄!」他驕傲地舉起手中戰利品。

 

又有次,我硬塞份土司夾蛋,給平常總板著臉的內蒙人當早餐。

 

「有個朋友去台灣玩,聽說台灣現在很落後嗄?」他無論問什麼,都用「嗄」這個字結尾。

 

「生活步調比較慢。」我說。

 

「生活步調慢不就是落後嗄?」

 

「西歐、北歐的生活步調,不也很慢嗎?」

 

●我的工作,與我的「老闆們」:

 

這裡所有事情都是賭局。

 

我的工作內容其實就是寫微信:一週兩篇微信、一則「牆外」視頻,諷刺的是,找「牆外」影片,其實是為了避免「牆內」的著作權問題。

 

我得把公司不怎麼樣的產品,寫出10幾篇病毒式的傳播文。「就是要高大上」,副總這樣說──副總最近接了「愛XX」的一部新片,講的是撲克牌和賭場的故事,可能為朋友客串演出。

 

公司其實很有錢,有總值千萬、甚至上億人民幣的藏酒。但有天寫完比較專業的藏酒故事後,創辦人把我們「自媒體團隊」三個人叫過去,說我們「方向錯誤」──當然要寫公司發表的「新產品」。

 

這個「新產品」,指的是最近公司弄的一個APP,打算用「龐式騙局」的手法吸引人入會。APP介面是醜到不行的亮橘色,我問過好多同事,有人說是外包。

 

我們的美編,那18歲的河南小男孩室友,則說APP介面其實是創辦人和副總決定的──順道一提,副總沒有葡萄酒的經歷,卻請18歲的他幫忙偽造履歷和證書。

 

●用「自媒體」包裝「傳銷本質」的公司

 

創辦人、副總之外,我還有一個直屬上司──他每天都想換工作。

 

其實這裡的每個同事,都說公司有很多「亂七八糟的事情」,但還是日復一日地打卡上下班──但與其說是「上班」,不如說許多時候都在看劇看視頻。

 

直到有天開會,副總突然指示:「大家上班不能看劇、不能看影片視頻,抓到就開除!」這被我的直屬上司解讀為針對他而來──上次副總突襲檢查我們辦公室,第一眼就見到他在看遊戲實況。

 

開會後,上司馬上在工作的微信群裡留言:「沒見過這樣的。」「(這裡)完全就是個傳銷公司阿,沒聽說過操作『自媒體』,卻不讓看電視的!」

 

我於是問上司,「傳銷」與「直銷」有什麼差別?「在這裡,傳銷沒有產品,而直銷有,」他說。我再問,那如果說有間公司,用正規經營的名義,來包裹傳銷買空賣空吸金的本質呢?

 

「創辦人本來就是做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起家的,」他表示。

 

這說法讓我開始緊張──在中國大陸有很多起,很嚴重的傳銷機構監禁人,甚至殺人案件。

 

而前幾天開始,有些同事開始逼我扛業績做(傳銷)銷售了,他們說:「你們的想法是12345,我們的想法是 1、1.5、2、2.5⋯⋯有灰色地帶的。」

 

我:「???」

 

拒絕後,他們說:「唉,妳還是聽不懂,沒想通!」

 

●之後我想通了,於是選擇離開

 

因為這件事──也因為被創辦人的親戚,逼著在他私人經營的直播平台上,唱歌跳舞。後來我鐵下心辭職了,大概終於想通了吧。

 

辭職後的兩天班,從打卡上班到打卡下班,嘴角都止不住地上揚,同時也欣然接納所有同事投以的羨慕眼光。

 

尤其我的直屬上司──他不看遊戲實況了,開始找職缺投履歷。其實上司的履歷很強很有才,會說點日語、以前也幫幾個大公司甲方做過活動平面。

 

但來到這間公司後,他卻有點自我放棄,打遊戲看實況混日子──主要是因為創辦人承諾的轉正薪水,根本沒過給他。 

 

同事傳言:我到崗前,上司就已經每天在找工作。我坐班(在公司固定上下班)後,或許是因為事情有人做,便沒再找了。我跳後,又重新開始奮力找。

 

但走前,他幫我簽了三張推薦書,祝我在新公司有更好的發展──離開人情交換的台灣,來到利益交換的北京,這裡的人們,其實是很澀於表達情感的一群。

 

因而為此,無論如何,我很感謝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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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18/01/08 11:56
本文為作者評論意見並授權刊登,不代表TVBS立場。

作者

換日線

  • 《換日線》集結了來自全球各地超過50個城市的150名新世代作者(持續增加中),沒有長篇大論、沒有高深學問,他們就是你我身在異鄉的朋友,無私而自然地分享他們的故事、他們的見聞、他們的觀點,與他們從台灣出發,在地球不同角落留下的足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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