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揚集團創辦人侯西峰（右）4月下旬獲高雄科技大學頒予名譽博士學位。圖／中央社
上個月，一位頭髮半灰白、身形短小精實的男子，在獲頒高雄科技大學名譽博士學位的當下，一臉激越的心緒差點壓不住即將奪眶而出的淚光。這一天，他整整等了將近十八年！
這位仍就讀台大EMBA的六十多歲男子，在過去近十八年間，還掉了將近五百億的債，前五年平均一天還債八百多萬，幾乎可以在桃園買到一間房！這個人不是別人，而是曾一度在商場呼風喚雨，人稱「侯百億」、「借殼大王」的國揚集團創辦人侯西峰。
一切都來自於侯西峰在1998年11月7日當天的一個選擇。
這一天，富邦蔡明忠、東南水泥陳敏賢和三商行陳河東衝進侯西峰位在台北新生南路證期會旁十樓辦公室，攔下當時已穿好西裝、準備從十樓窗戶一躍而下的侯西峰。先前辦公室門已反鎖，侯西峰的老婆不斷向他苦勸周旋；門外，有些女職員忍不住啜泣起來，空氣中一片肅殺凝重。當天下午三點半，軋進銀行的資金缺口太大，確定跳票，侯西峰打算用這一跳，讓當時近二百億、事後總計高達五百億的巨額債務，一了百了。
最後一刻，在好友們強拉苦勸下，侯西峰沒有跳樓結束生命，而是選擇「活下來拼命」，這個選擇，扭轉了侯西峰人生下半場的命運。
和三太子哪吒同一天生日(農曆九月九日)的侯西峰，人生上半場在房地產界堪稱叱吒風雲。廿三歲創辦漢陽建設成了總經理，三十五歲推出「黎明清境」總銷金額上百億，從此「侯百億」名號不踁而走；四十四歲一度掌有十七家事業，個人名下股票市值和其他資產近千億，人生登上最高峰。
然而，就在同一年，亞洲金融風暴掀起滔天巨浪，沖垮台灣一群營建產業大亨 – 由於上市公司負責人過度轉投資、多角化經營、用股票向銀行質借，只好又回頭借錢為股價護盤而崩盤…侯西峰的命運也被寫進了這套劇本中。
成功來得太快，侯西峰一度真的以為自己很神。曾經三小時就拍板定案，買下一億五的運動事業；三天不到，就決定買下一家證券行；過度多角化投資，當金融風暴來臨，包括漢神百貨、漢來飯店全數虧損，最後關頭侯西峰竟放手一搏，動用手中全數現金為股票護盤，快速膨脹近千億的國揚集團，如同被吹破的氣球，一夕崩盤。
在1997亞洲金融風暴中，負債累累的大亨們，有的債留台灣、成了落跑對岸的通緝犯；有的淪為階下囚，從含著數百億家產的企業小開，流落街頭賣可麗餅。在土城看守所的日子裡，侯西峰曾從牢房小窗向天空狂吼：「我每天沒日沒夜賣力工作，一年吃五百個便當，從沒想過要害人，為何最後落得這樣的下場？」獄中，他悟出一個道理：「也許前半生發生在我身上的奇蹟太多，而我居然把奇蹟當作是正常。」而奇蹟，終究有用完的一天。
五百萬交保後，侯西峰已暗暗發誓，今後窮其一生，也要努力還債。但，債務的數字可高達五百億呢！ 對許多小生意人，一輩子恐怕連一億也賺不到，遑論五百億？！何況他還是個有跳票紀錄、宣告破產的人！
危難時刻，人情冷暖嚐盡。以往只要朋友開口，侯西峰二話不說就借錢；如今落難被各路債主逼債，有人從此避不見面，但也有欠錢沒還的朋友們過意不去，陸續湊個幾百萬還給侯家。但是，面對二百億的債務，終究杯水車薪。朋友們鼓勵侯西峰活下去，但卻沒有人認為侯西峰真的能東山再起！
站上命運的峰口，侯西峰用專注本業、朋友相挺和堅定的還債意志，一步步從黑暗的長長隧道中理出了頭緒，看到遠方出口的光。
猶如核爆的劫後餘生，侯西峰的事業帝國幾乎被全面催毀。交保後第三天，第一位登門造訪的是遠雄趙藤雄。結識多年，趙藤雄沒有趁火打劫，低價搜刮國揚旗下資產，而是以帳上成本價四十八億，買下台北南港路南隆案土地。
當時這四十八億的資金活水，無疑是侯西峰的救命錢！國揚不僅可以先還掉帳上三十多億的銀行負債，其餘十多億就成了集團旗下包括大台北「天琴」等各個工地接連復工的工程款，讓原先陷入停擺的企業體，開始有了第一筆現金流入，逐步恢復生機。
第二個伸出援手的，是關鍵時刻攔住他別跳樓的蔡明忠。同樣是國揚的債權銀行，蔡明忠認為，與其讓侯西峰被債壓垮，不如力挺他把進行中的建案陸續完工，富邦的債權才有回收的希望。
明知會被父親蔡萬才痛斥，蔡明忠仍決定以十一•八億元，吃下國揚在南京東路的土地，但這筆資金並不是給侯西峰，而是拿來讓國揚旗下進行到一半的建案復工。當然，為了解決宣告破產、銀行全面收傘的危機，侯西峰不斷提出創意新點子，如「讓與擔保」，亦即將興建中的房屋所有權，先以讓與擔保方式信託給債權銀行，債權銀行在獲得保證下，終於開始同意融資。
侯西峰選擇還債的這條路，像是行走在不見天日的長長隧道中，不知道何時才能看到一線光？一個每天揹著五百億債務睡覺的男人，他所能做的，只有不斷向前開路。
朋友援助，只能撐過一時，企業能否長久，終究要靠上下一心的老闆和員工。集團旗下曾一度擁有十七個事業體，最後砍到只剩國揚、漢來、漢神三家；宣告破產後，整個企業最後只剩三十多人留下， 其間還共熬過半年以上發不出薪水的日子；員工說，當時願意留下和侯西峰一起打拼，是因為他們親眼看到老闆真誠在面對他的企業給社會製造的災難。
以前出入開賓士五百，應酬時一口氣可拼上一瓶半的XO；現在輕車簡從，身上永遠一件POLO衫，也只有在建案開工前，他會拿出一臉盆的啤酒，慰勞一塊打拼的員工。
重新復工的第一個月，侯西峰從黑髮到幾乎滿頭白髮，一位跟隨他多年的高階主管說，侯董最讓員工佩服的是，一旦決定活下來拼命，就堅持到底。除了為客戶為員工，其中更為了不願讓老父蒙羞、侯家子女從此在社會抬不起頭。
第一代的侯爸爸是嘉義地方士紳，一家三代早年搬到台北通化街透天厝居住，侯西峰上面還有三個哥哥，侯爸爸對於這個從小就展現鋒芒的么兒尤為疼愛，侯西峰出現在報章上的大起大落，每一篇報導，侯爸爸都用心收藏。
侯西峰宣告破產時，四名子女仍年幼，回想十八年前，如果侯西峰真的從高樓一躍而下，當天正好是二女兒的生日，他個人也許從此沒有苦痛，但卻可能從此給四名子女的人生帶永難抹滅的傷慟，為了家人、員工、客戶和權權人，侯西峰選擇用他剩餘的下半生，全力償還。
破產五年後，不僅198億的主要債務陸續清償，十年後，旗下三大事業體逐步獲利且成績斐然：「國硯」、「大南港」等南北推案紛紛告捷，國硯更以每坪68萬，創下大高雄史上第一高價的豪宅紀錄；漢神百貨不僅宣示十年要開十家店，甚至跨界西進大陸陝西，展現強烈企圖心。十八年過去，侯西峰不僅做到還債五百億，甚至東山再起，要再創另一個獲利百億的傳奇。
同樣在1997亞洲金融風暴倒下、掏空負債數百億的企業不少：國產車張朝翔張朝喨兄弟至今仍兩手一攤、寧可坐牢也無力還債；新巨群吳祚欽、廣三曾正仁則潛逃大陸，人間蒸發。幾年後也發生掏空數百億卻債留台灣的王又曾、陳由豪，前者車禍命喪美國，後者竟諷刺地成為大陸繳稅大王，他們惡名昭彰，禍延數代子孫。
大江東去浪淘盡，是非成敗轉頭空。同樣面對數百億的債務，有人潛逃從此回不了台灣，有人選擇和命運面對面。人生不到最後，無法知道命運最終是哭還是笑。看到侯西峰的選擇，今後恐將揹上永世罵名、老死異鄉的陳由豪，現在究竟該哭還是該笑？
(資深撰述 張甄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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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20/09/02 11: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