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晶三角:矽時代地緣政治下,美台中全球半導體安全》主編之一,亞洲協會美中關係中心主任夏偉,近期出版小說《故鄉:一個流放者的故事》,這本作品深具震撼力,廣受好評。小說透過充滿歷史意義的視角與細膩的心理刻畫,描繪了中國在共產黨統治下的劇烈變遷。引人入勝的敘事手法,結合鮮活的角色與難以忘懷的場景,生動再現了時代的動盪與轉變。故事聚焦於鋼琴家李同書,記述他與家人在1949年毛澤東崛起至1989年天安門事件期間,飽受一系列政治風暴的無情摧殘。
以下內容摘錄自《故鄉:一個流放者的故事》〈第16章 有什麼困難嗎?〉
對大多數的漢族「囚犯」而言,果洛人與其說是人類,倒不如說更像當地的植物和動物。可是果洛人又與蒙古瞪羚、野生犛牛、雪豹和喜馬拉雅藍羊不同,因為果洛人與漢人之間有悠長的敵對歷史。事實上,小李此刻工作的這條馬路曾是游擊戰場。中國於一九四九年重新統一後,鎮壓藏族地區一直是一項艱鉅的挑戰。清朝的時候,藏族地區在中國佔有四分之一的土地,而且清朝中央政府賦予藏族實質的獨立性。果洛人是所有藏族部落中最獨立、最激進、最倔強的一支,負責不丹、錫金和西藏事務的英國政務官員查爾斯‧貝爾爵士1 曾嘲諷地稱果洛人是「半年從事和平貿易、半年忙著搶劫商隊、每四年就向位於拉薩的達賴喇嘛呈獻宗教供品」的民族。當解放軍於一九五○年代初以「安撫」西藏的名義抵達該地區時,果洛人拿老舊的單發子彈步槍騎馬頑強反抗。他們採用毛澤東知名的「打了就跑」的游擊戰術,成功擾亂中國軍隊的行動。那些中國軍隊被指派到這個部落的土地上修建公路,小李現在就在這條公路上工作。
最後果洛人還是被打敗了,青海也和其他少數民族地區一樣,以非自願的方式成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一部份。儘管不信任感依然存在,但犛牛泉的這些遊牧民如今已停止抗爭,將他們的羊毛和皮革運往市場販售。不過,除了在需要體力勞動者來打造忠誠牆或者抹去寫在行政大樓牆上的塗鴉的時刻,吳站長並不贊成漢族的「囚犯」與果洛人相處,他還輕蔑地稱果洛人為「野人」。小李經常在草原上看到果洛人的黑犛牛毛帳篷,而且每當步槍掛在馬鞍的刀鞘中、匕首插在腰帶上的果洛人騎馬經過採石場時,他都會提高警覺。不過,由於他經常在果洛人的商隊附近閒逛,因此學會了一些果洛語,結果發現果洛人出奇友善。
有一天,小李坐在採石場的一塊石頭上,閉著眼睛沉迷於自己即興創作中。當他張開雙眼時,驚訝地發現一個果洛老人正坐在大約十公尺外看著他,那人蓬亂的頭髮勾勒出一張歷經風霜的臉龐。老人穿著傳統的藏族服飾(一種用羊皮縫製成的長袍)和戰士牌的高筒運動鞋,鞋上縫有藏族傳統的毛氈綁腿,腰帶上插著一把銀柄獵刀。由於老人沉浸於音樂的表情如此真誠,讓小李鬆懈了心防,放下笛子對著老人投以微笑。老人依舊盯著他看。
「你好。」小李以果洛語說。
老人皺起眉頭,彷彿不確定自己剛才聽見了什麼。
「E dKaa Thal」小李又說了一次,並再次對著老人微笑。然後他拿起長笛,吹奏出一連串令人歡愉的音階。老人臉上開始展現笑容,沒有牙齒的嘴巴露出一個大大的燦笑。小李繼續吹奏時,發現老人以他聽不懂的果洛語喃喃自語著。小李聳聳肩表示他聽不懂,老人發出一陣輕浮的咯笑,並將拐杖舉到嘴邊,彷彿拐杖是一支橫笛,然後模仿小李閉著眼睛來回搖擺身體。就如同他開始模仿小李那般突然,他又忽然停下來,發出一陣尖銳的笑聲,指指小李,然後坐下來並抬起頭,彷彿期待小李加演曲目。當小李再次開始吹奏時,老人開始輕輕點頭。
幾天後,那個老人又出現了,這次還有一個比較年輕的男人和一個大約六歲的男孩陪他。小李坐下之後,他們也跟著坐下,開始盯著小李看。小李也看著他們,那個粉紅色臉頰的小男孩嚇得發出一聲嗚咽,把臉埋進老人的長袍裡。不過當小李一拿起長笛,老人和小男孩就笑了起來。小李開始演奏之後,老人出乎意料地跳起舞來。
不久之後,有更多果洛人出現在小李的即興音樂會上─包括像袋鼠一樣把寶寶塞在長袍裡的果洛族媽媽、一群天真且好奇的孩子,偶爾還有身形枯瘦的老太太。小李對一件事情感到相當困惑:這些忠實的粉絲到底是從哪裡來的?無論他在路上還是在採石場,這些忠實粉絲都能夠找到他,彷彿他在不知情的情況下一直受人監視。儘管如此,他開始期待這些獨奏會,甚至為這些獨奏會做好準備。隨著他身為音樂家和新手語言家的名聲漸漸傳開,越來越多遊牧民族會來聽他演奏、爭奪這座無形音樂廳裡最棒的座位。小李使用他知道的少數幾個果洛單字,讓他們沒有表情的臉龐展現迷人的笑顏。很快的,幾個大膽的粉絲甚至開始糾正小李的發音,小李努力模仿他們的發音也讓聽眾們捧腹大笑。
有一天,小李吹奏完長笛之後,第一個聽他演奏的老人對著他招手,要他跟著自己走。他們兩人走了半個小時,來到草原上的一處高地,高地上有許多黑色的犛牛毛帳篷(nag sgar),可是在馬路上完全看不出來。這個名叫圖布騰‧諾爾布(Thubten Norbu,意為「珍貴的石頭」)的老人和他的兒子圖布騰‧羅泊桑(Thubten Lobsang,意為「珍貴的信徒」)及其家人,都住在這個季節性的營地,而且小李大多數的聽眾顯然都來自於此。諾爾布的帳篷外有一隻體型巨大但只有三隻腳的獒犬看守著,那隻獒犬兇惡地吠叫,直到羅泊桑扔給他一根老犛牛的骨頭才停止。小李受邀坐在帳篷裡的羊皮上,羅泊桑的年輕妻子派瑪害羞地向小李鞠躬,然後遞給他一些糌粑,一種用炒青稞粉和酥油茶攪拌而成的傳統藏族主食,再拿起一個山羊皮製成的風箱,將燃燒犛牛糞的爐火餘燼吹出橙色的光芒。她在木碗中倒入一些滾水,加入一些鹽巴、一點犛牛油和一些西藏紅茶茶葉。雖然小李在喝第一口時差點吐出來,但他還是努力喝下這種味道不佳的茶飲,以免在一群臉頰紅潤的孩子面前丟臉。那些孩子都是為了欣賞他這個外來客才湧入這座帳篷的。
對漢人而言,要適應高地遊牧民族(或果洛人自稱的「高牧場之人」)的生活並不容易,因為這裡沒有什麼衛生觀念。派瑪的手很髒,小李不禁因為吃喝了她準備的飲食而感到噁心,尤其是被她用手指揉捏出來的糌粑。由於果洛人很少洗澡,他們的孩子臉上經常沾滿塵土和鼻涕、大人的頭髮則糾結且黏稠。雖然一切看起來很不衛生,但由於海拔很高、空氣很冷、水源純凈,幾乎沒有染上疾病的風險。無論如何,果洛人不僅是長得好看且個性開朗的民族,也是健康的民族。派瑪的臉散發著罕見的純潔,眼睛也閃爍著幽默與善良的光芒。她的孩子們有一種迷人又自然的頑皮感。
有一天傍晚,小李準備返回犛牛泉時,天空突然下起了雨,羅泊桑堅持小李留下來過夜,小李最後終於答應。當他躺進覆蓋於帳篷地板的雜亂羊皮底下時,睡在他身旁的孩子們早已一個接一個酣然入夢。諾爾布也沒有道晚安,就把他滿是灰白髮絲的頭埋進自己的羊皮長袍裡睡著了。過了一會兒,羅泊桑和派瑪也開始打鼾,獨留小李一邊望著爐床漸漸熄滅的火光,一邊聽著雨水打在帳篷翻蓋的聲音。雖然他身旁都是他幾乎無法溝通的果洛故人,但這個幸福的家庭讓他覺得自己被接受了。他告訴吳站長他有時候可能會在「距離採石場比較近的地方」過夜以便「為人民服務」時,吳站長顯得半信半疑,畢竟讓藏人面帶微笑地出現在海報上,或穿著傳統服裝站在舞臺上以顯示中國民族多樣性確實很好,但實際上與藏人結盟又是另一回事。儘管如此,吳站長終於還是被小李的論點說服而讓步。小李說,他不回來睡覺不僅能節省來回行走的時間,還可以讓王師傅省下替他張羅晚餐的食材。
「我們認為我們的生活很完美!」老諾爾布吹噓道。「雨會自己下,草會自己長,我們的動物會自己繁殖並讓我們有奶喝,所以我們什麼都不用做。我們不必耕地、播種及採收!」他熱情地大笑。「農民的生活很辛苦,但我們的生活很好!」
果洛人都是佛教徒,但他們也信奉更為古老的本土傳統苯教。苯教是薩滿教萬物有靈論的一種形式,在佛教於西元七世紀從印度傳來之前就已經存在。藏人因苯教信仰而對靈魂與神明充滿敬意,許多人仍深信這些神明居住於自然界,需透過祈禱和其他各種虔誠的活動加以安撫。佛教從印度傳到西藏之後,以一種不同的信仰體系補充了苯教的萬物有靈論,這種信仰體系強調生命無常,也強調憐憫與同情,讓果洛族民俗文化變成了佛教的善良仁慈與遊牧民族的獨立兇殘的矛盾混合體。儘管佛教禁止傷害生物,果洛遊牧民族卻是純粹的食肉者與狩獵者。在某個春天傍晚,當派瑪和小李正在給綿羊和犛牛擠奶時,羅泊桑和幾個放牧者得意地騎馬回到營地並大聲歡呼。羅泊桑的馬鞍上掛著一具毛絨絨的動物屍體,滿身是汗的馬匹在奔跑時,那具屍體的爪子無力地垂在一旁搖晃著。羅泊桑下馬後,小李看見那隻動物滿是鮮血且半開的嘴,才發現是一隻雪豹。營地的每個人都興奮不已,紛紛放下手邊的工作,跑去欣賞羅泊桑的戰利品。對於羅泊桑一家來說這是幸福的時刻:他們不僅可在長袍添加雪豹皮翻領,還可以拿雪豹的骨頭到西寧東大街的中藥材採購局賣個好價格,因為這個國營企業專門收購珍奇異物,例如西藏棕熊掌、蒙古瞪羚角及雪豹骨,這些都被中醫從業人員視為藥材。但是當小李獲悉那隻優雅的罕見動物慘遭殺害時,不禁深深感到悲傷。他想起那天下午他巧遇那隻雪豹媽媽和牠的孩子,一想到華麗的雪豹的骨頭最後會被裝進酒瓶賣給香港的中國商人,或賣給北京某個尋求長生不老的共產黨幹部,小李就心生反感。
儘管這隻死去的雪豹讓小李多麼難過,但他越觀察果洛人如何對待彼此、如何照顧他們飼養的動物及如何與自然環境互動,就越對他們產生欽佩感。雖然漢人屈服於社會與政治等級制度,這些遊牧民族卻有一種反抗的個人主義意識與主權自我價值。漢族會掩蓋自己的感情並控制自己公開表達的情緒,果洛人的反應卻是立即且無法壓抑的,他們會突然大笑或大發雷霆,就像暴風雨突然從山上席捲而來、進入他們的山谷。
小李將派瑪視為這個部落的獨特化身,因為她結合了純樸坦率與熱情洋溢,而且她總是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且引以自豪。果洛女性的服飾不像漢人穿的那種寬鬆單調的毛澤東革命裝,而是五顏六色的手工編織圍裙。她們還會用銀飾、項鍊及鑲嵌著珊瑚、琥珀、瑪瑙和綠松石的手鐲打扮自己,並將閃閃發亮的黑髮編成無數條又長又美的辮子。
當冬天來臨時,牧草因無限制放牧而遭到破壞,羅泊桑就只好撲殺他的牛隻。由於他們不會種植青稞或其他穀物,必須透故過購買來取得需要的物資,加上他們主要依靠肉類和牛奶生存,因此屠宰牲畜是無可避免的。看到羅泊桑在屠殺牛隻時心軟的模樣,讓小李想起自己和朋友們對待動物的殘忍行徑:他們喜歡朝著流浪貓、狗和雪貂扔石頭,只為看牠們逃命的樣子;他們用彈弓射鳥,也只是因為想看牠們從樹上掉下來。羅泊桑堅持先用羊皮袋套住被指定的受死者的頭,使其窒息而死,彷彿這種狡詐的躲閃可使他的家人遠離奪取生命的業障。小李很快就發現他能為這個家庭所做的最大貢獻之一,就是代替羅泊桑動刀,因為他不是佛教徒。在牛隻的心臟完全停止跳動前,由小李負責割開動物的喉嚨,老諾爾布會站在他身旁,口中不斷唸著禱文。等牛隻不再掙扎,老諾爾布就會接手進行放血、清除內臟、剝皮等工作,然後將屍體掛在帳篷後,讓它在冬天的寒冷中凍結,接下來的幾個月就可拿來使用。
等到春天終於帶回綠意盎然的草地,在冬天挨餓的雌犛牛又可以進食、復胖並生下小牛了,整個世界宛如重生。可是果洛人的物資稀缺,羅泊桑一家為了生存,有時候被迫靠吃「活血」來填飽肚子:他們刺穿犛牛的頸靜脈,讓犛牛的血液像樹汁般排出來,再以酸犛牛奶加以凝固,製成小李沒吃過的特殊營養美食。
諷刺的是,阻礙他融入遊牧生活的障礙不再是吳站長,因為吳站長似乎已經不再關心小李離開大院之後做些什麼。小李無法逾越的阻礙也不是果洛人不願接納他,而是他自己太拘謹,沒有辦法接受他們生活方式的某些部份。小李第一次飲用酥油茶並品嚐糌粑之後的幾個月,無所不在的犛牛油腐臭味一直讓他感到噁心。不幸的是,果洛人幾乎所有的東西都與犛牛的產物有關。中國人將犛牛稱為「氂牛」,這種長滿粗毛且際遇悲慘的牛隻已進化出一種可在青藏高原的嚴寒、強風與暴雪下生存的能力,每次大雪之後,牠們能靠著舔食地上的乾草就得以存活。
由於犛牛幾乎提供了遊牧民族的各種生活所需,因此是他們生存的核心。在青海貧瘠的草原上沒有什麼樹木,遊牧民族便把乾燥的犛牛糞當成燃料,將炊火燒剩的碳灰變成墨水,在寺院裡謄寫神聖的佛經。新鮮的犛牛肉和醃製的犛牛肉都是他們的主食,犛牛的毛可用來編成帳篷布和繩索、犛牛的皮革可被鞣製成靴子、馬鞍和裝青稞的皮袋,犛牛奶不僅可發酵成優格、製作成乳酪、曬乾成凝乳,還可拌入酥油茶和糌粑,並用來防水、製成燈油,甚至充當潤膚劑以抵禦陽光與勁風。如果這麼多用途還嫌不夠,犛牛這種強大的牛隻還能揹負重達數百公斤的行囊,而且在華氏零下四十度的氣溫中生存,難怪藏人用來形容這種萬能動物的詞彙是「nor-a」,意思為「財富」。一個藏人成功與否,是以他擁有的犛牛數量來估算的。
要完全習慣果洛人日常生活中的犛牛味,就必須沉浸其中。等到小李開始更頻繁地在羅泊桑的帳篷過夜之後,才發現自己已幾乎不在意犛牛油的腐臭味。起初他以為招待他的果洛人一家不知何故變得不再充滿野味,但其實是他自己正漸漸沾染他們身上的氣味,他本身的嗅覺與此同時也開始麻痺。這個事實是在他與羅泊桑的家人相處幾個晚上之後,某天晚上返回犛牛泉大院才明白的。
「你聞起來像一頭發情的犛牛!」彭主管在小李走進餐廳時嫌惡地捏住鼻子大喊,即使西藏的大風也無法吹散小李衣服和頭髮上的惡臭。小李在溫泉裡泡了很久並換掉全身衣物,才終於擺脫自己身上的味道。
如果與藏族遊牧民族一同生活意味著認同他們的嗅覺世界,那麼這也表示小李得順從他們的飲食烹飪。隨著小李花更多時間與羅泊桑一家相處,飢餓終於迫使小李適應這一切。他開始喜歡西藏的特色菜餚,例如西藏犛牛優酪乳,一種用犛牛奶和乾犛牛奶凝乳製成的酸優格。小李開始隨身攜帶這種西藏犛牛優酪乳,把它當成零食來吃。由於生活在如此高海拔的地區容易脫水,所以小李也開始喝酥油茶,甚至渴望喝這種茶,畢竟這種茶含有在高海拔地區生存所需的三種重要元素:水、脂肪和鹽。過了不久,小李就已經無視他的食物和飲料中偶爾會出現的犛牛毛或小糞渣。與王師傅端上桌的噁心白菜、無味玉米餅和有蟲白米相比,遊牧民族的飲食有其特殊的魅力。
透過協助羅泊桑一家的各種雜務,小李開始瞭解他們依賴之季節畜牧迴圈的微妙生活方式。由於每天進行兩次的擠奶工作都交給女性,所以每當小李幫忙佩瑪牽起綿羊和犛牛的繩索時,其他人都會笑他。他們喜歡模仿小李笨拙的擠奶動作,並稱他為chigye,意思是「外來者」。這種稱呼用在別人身上時具有貶抑意味,可是小李不覺得被冒犯,因為對他而言,他們開他玩笑是因為感情好。
有天晚上,老諾爾布帶小李到他們的帳篷後方,拿起家庭祭壇上位於兩盞黃銅酥油燈中間的毛主席肖像,露出狡詐的笑容,然後將肖像背面的紙板打開,取出一張褪色的照片。照片上是一個戴著眼鏡、身穿僧袍、坐在寶座上的嚴肅年輕人。
「這是誰?」小李問。
「你不知道嗎?」老諾爾布發出高亢宏亮的笑聲。
「我不知道。」小李看著那個年輕人說。
「是他!」老諾爾布帶著勝利的語氣回答。
「他?」
老諾爾布貼近小李,彷彿就連帳篷裡都藏有竊聽器。他將一隻手放在小李的耳邊。「他是丹增嘉措 2。」
「丹增什麼?」
「丹增嘉措,偉大的第十四世達賴喇嘛!」
「是他?」
「是的。我們將他放在毛主席的照片底下,以確保他的安全。」老諾爾布解釋之後再次發出笑聲,然後將那張照片高舉過頭頂,在祭壇前趴下來敬拜,最後才將照片滑回毛主席表情嚴峻的肖像後方。雖然毛澤東強迫這些遊牧民族融入集體化的「人民公社」、禁止他們的宗教儀式、關閉他們的修道院,但果洛人依舊祕密地祈禱且環繞他們的聖地,並向達賴喇嘛、釋迦牟尼及他們的西藏神明致敬。
吃完晚餐後,老諾爾布、羅泊桑、派瑪和他們的四個孩子依偎在火爐旁的羊皮下,藉著一盞酥油燈的照明,聽老諾爾布開始說故事。
「在我小時候,我們每年冬天都會一路走到西寧市郊外的塔爾寺參加默朗木祈願大法會,並觀賞舞蹈酥油燈會。」他充滿懷念地回憶道。「當我第一次看見偉大的塔爾寺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從來沒有想像過有那麼宏偉的建築:塔爾寺的誦經大廳有金色的屋頂、白色的佛塔,還有比犛牛還大的轉經筒。我們都知道那裡是藏傳佛教格魯派3 黃教創始人宗喀巴的出生地,而且附近的紅崖村是第十四世達賴喇嘛的出生地,因此我們都認為那裡是地球上最重要的地方!」
雖然老諾爾布經常舊調重彈,但孩子們都不厭倦他所說的故事,尤其是那個他在暴風雪中受困、為了取暖而讓犛牛尿在他手上的故事。
「這是多麼甜蜜的安慰啊!」他在孩子們開心得尖叫時興奮地表示。
接著他還唱了一首他最喜歡的果洛歌:
我反抗天上的眾神。我反抗。
我反抗西藏。我反抗。
我反抗西藏法王。我反抗。
我反抗天空、藍天與我同在。我反抗。
我反抗地下的人類。我反抗。
我反抗中國。我反抗。
我們制定自己的規矩。我反抗。
小李只聽得懂一小部份的歌詞及果洛人的話語,可是與這群人一起看爐火在帳篷上投射出舞動的影子,及從煙囪往星空吐出幽靈般的煙霧,讓他感到非常平靜。老諾爾布一唱完歌,孩子們就拉拉小李的衣袖,要他吹奏長笛。他們喜歡他演奏的任何曲子。經過最初的幾個晚上,他們建立了一種模式:小李會在最小的孩子打起瞌睡前停止演奏,並將他的樂器傳給大家,好讓每個人都有機會握一握他的長笛。派瑪有時甚至會點燃另一盞犛牛油燈,以便大家更盡興地察看這支銀色的樂器。對孩子們而言,這支長笛是一種陌生的奇蹟,但最受長笛吸引的是成年女性,因為她們非常喜歡銀飾,所以都帶著隱約掩飾的貪婪撫摸長笛閃閃發亮的笛身並輕按它發光的銀鍵。派瑪的棕色眼眸在撫摸樂器時閃現出情慾的光芒,讓小李確信假如自己不緊盯著他的長笛,長笛的零件馬上就會變成派瑪辮子上的飾品或腰帶上的銀製護身符。
小李收好長笛後,一個孩子就會蜷縮在他的大腿上,像隻發出咕嚕聲的貓咪迅速地睡著。其他人也不會互道晚安,而是直接像烏龜一樣把頭縮進他們有羊毛內襯的寬大長袍裡,或躲進羊皮底下睡覺。小李獨自聽著帳篷外呼嘯而過的風聲,有時還會聽見從羅泊桑和派瑪那邊傳來有節奏的騷動聲,那種輕柔的呻吟和低語會讓小李全身顫抖。小李從他父親那裡學到許多關於中國和西方的音樂與文化,在犛牛泉這段時間,也從中學到了孤獨、痛苦和忍耐,然而他從來沒有學到任何關於異性的知識。每當他聽見那些挑逗的聲音時,就會想起住在隔壁帳篷的一名長髮少女拉茉。羅泊桑曾拿拉茉的事來取笑小李,表示拉茉非常欣賞小李,但小李不知該如何回應拉茉的調情。在某個夏天的夜裡,住這兩個帳篷的家庭一同修剪羊毛時,小李獨自一人坐在羅泊桑的帳篷後方,望著月光照亮的山脈,心中想著拉茉。這時,拉茉突然神奇地出現在小李面前。
「你在做什麼?」她用蹩腳的中文問。
「噢,沒什麼,」小李回答。
「呃,我可以和你一起做『沒什麼』嗎?」她俏皮地問。
「事實上,我在看那些山。」小李笑了,他因為拉茉的坦率而鬆了一口氣。
「那麼我們可以一起看那些山嗎?」她也笑了。
他們並肩坐著好一會兒,沒有開口交談。儘管他們只相距幾英吋,但是對小李而言,這段距離就像一座大峽谷。她突然把頭靠在他的肩上,彷彿這種舉動對她而言是全世界最自然的事。小李聞到她身上散發的牛奶味和煙燻味,他迫切地想有所表示,可是不知道應該怎麼做。當然,拉茉沒有察覺他心中的騷動或渴望,即使他全身僵硬地坐在她身旁。
「好吧,晚安了,外地人。」最後她以甜蜜的口吻說,起身走開了,留下獨自凝望遠處山脈的小李詛咒著自己的無能。
他不知該如何抓緊時機,只能在羅泊桑的帳篷裡將手輕輕放在睡於他腿上的孩子,驚訝這個會呼吸的漂亮生物,是他認識的兩個人以他無法想像的方式結合後生下來的。
有時外面的世界會像一把鋒利的刀刃刺進他存在的泡泡中。在一個寒冷的秋夜,四輛滿載囚犯的卡車在犛牛泉停留一夜,小李偷偷穿越馬路來到卡車停放處,在黑暗中繞過覆蓋著防水布的卡車。卡車裡的囚犯發出各種令人不安的聲音,包括呼吸、打鼾、說夢話及呻吟,他們的騷動使卡車的避震器輕輕搖晃著,就像漂浮在湖面漣漪上的小船。
第二天早上小李被一陣叫喊聲吵醒,他迅速穿上衣服並跑到屋外,發現大家都聚集在停車區,吳站長正在和車隊的兩名警衛低聲交談。
「發生了什麼事?」小李問劉太監。
「昨天晚上有一名囚犯割開覆蓋卡車的防水布逃走了。」
「他逃到哪裡去?」
「沒有人知道。」
「好了!」吳站長突然大吼一聲。「我們這裡發生了緊急狀況:一名囚犯逃走了。我們必須暫時停止平常的任務,全體協助搜索,直到把人找出來為止。」
小李負責搜尋通往採石場的道路,他出發時有點擔心那個逃走的犯人可能是個危險的罪犯。走到半途時,他突然瞥見有個東西在距離馬路二十公尺處的灌木叢後方騷動,於是他停下腳步,蹲到一塊巨石後方。過了一會兒,那個東西又動了一下,小李聽見一種奇怪且悲傷的呻吟,於是他盡可能地偷偷摸摸爬向那堆灌木叢,結果發現一個憔悴枯瘦的中年男子躺在地上。那人身上穿著一件老舊的外套,頭上戴著一頂破爛的針織帽,正因為寒冷而牙齒不停打顫。
「我的腿受傷了。」他抬起頭說,看起來宛如一隻掉入陷阱的動物。
「我知道。」小李說。他不知該怎麼回答比較恰當,不過他判斷此人是無害的,於是他又說:「讓我攙扶你回大院去吧。」
「可是……」那人顯得猶豫。
「呃,因為你受傷了,你不能一個人留在這裡。」小李的話語中有一種爭辯的意味,但他其實沒有那個意思。
「我知道。」那人無奈地回答。小李將對方扶起來之後,讓那人用一隻手臂搭著他的肩,然後兩人便開始往大院的方向走去。那名囚犯一瘸一拐地走在小李身旁。
「你從哪裡來的?」小李過了一會兒才開口問,以填補兩人身體如此貼近卻沒有任何交流的尷尬。
「杭州。」男人回答時沒有看他。
「你在杭州是做什麼的?」
「呃。」那人宛如被要求描述一件很久之前所發生的事。
「我以前是個音樂家,我演奏大提琴。」
「真的嗎?」小李驚訝地表示。他很想告訴對方自己會吹奏長笛,可是在這種情況下進行如此私密的對談似乎有些不恰當,所以他什麼都沒說,但他確實對這個可憐人萌生一股憐惜之心。不知道這個人有什麼悲慘的故事?當小李正想問他另一個問題時,車隊的一輛卡車朝著他們駛來,在飛揚的塵土中停下車,兩個表情嚴肅的警衛從駕駛座跳下來,一言不發地抓住犯人、綁住他的雙手,將他趕上卡車後座,然後駛回大院,留下小李獨自一人站在馬路上。
等到小李終於走回大院前門,那輛卡車正朝著另一個方向開走,不過那名囚犯已經不在卡車後座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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