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點／兩國論今昔對照　蔡英文逼習近平面對中華民國

作者：黃清龍（信民兩岸研究協會理事長、獨立媒體人）
 
今年雙十國慶日蔡英文總統發表講話﹐提出「中華民國與中華人民共和國互不隸屬」等四大主張﹐引發各界高度關注；特別是前一天中共領導人習近平才剛在紀念辛亥革命110週年大會上，釋出「一國兩制、和平統一」等被認為相對和緩的對台政策基調﹐更讓蔡總統的講話格外引人注目。
 

外界把蔡總統的「互不隸屬說」﹐形容為新版「兩國論」﹐部份原因是當年前總統李登輝提出兩岸關係定位是「特殊國與國」時﹐其核心架構就是由蔡英文起草的﹐當時她是國安會諮詢委員。相隔22年之後﹐人們很容易從中聯想看出脈絡﹐進而得出新版兩國論的評語。但李、蔡不同時期的論述雖有一定的延續性﹐台灣內外環境包括美台關係、兩岸關係以及內部政治生態﹐都已有了很大變化﹐使得其所產生的效應與後續影響﹐也截然有所不同。
 

兩國論說法最早的源起﹐來自1999年7月9日李登輝接受德國之聲訪問﹐被問到在「宣佈台灣獨立」與接受「一國兩制」之間，是否有折衷方案時﹐李登輝回答說，「中華民國從1912年建立以來，一直都是主權獨立的國家，又在1991年的修憲後，兩岸關係定位在特殊的國與國關係，所以並沒有再宣佈台灣獨立的必要。」李登輝說的兩岸是「特殊的國與國關係」﹐後來被簡化為「兩國論」。
 

江丙坤最早提出階段性兩個中國

自上世紀70年代中華民國被迫退出聯合國以及與美國斷交後﹐中共就處心積慮在國際上宣揚「台灣是中國的一部份」﹐使得國家主權地位日益模糊、萎縮。李登輝繼任總統後不久注意到這個問題﹐並亟思有所突破﹐務實外交就是在這一背景下產生。1993年11月﹐亞太經合會議（APEC）在美國西雅圖舉行﹐我方代表團成員、時任財政部長的江丙坤﹐為回應江澤民在會中宣稱台灣是中華人民共和國一省的言論﹐在記者會上宣告：台北與北京目前是互不隸屬的兩個主權國家﹐在統一條件未成熟前﹐政府將以務實態度﹐採取以「一個中國」為指向的「階段性兩個中國」政策。這應是李登輝時期首度出現的兩國論雛形。
 
1998年8月總統府成立「強化中華民國主權國家地位」小組，邀請學者專家研究「中華民國主權如何與國際上一個中國脫鉤」。研究報告於1999年5月完成﹐所以李登輝1999年7月說的特殊國與國論述﹐就是根據研究報告而來﹐著眼點在於強化中華民國的主權國家定位﹐基本上與台獨無關。
 
但由於李登輝事前並未知會美方﹐根據美籍台灣問題專家康培莊（John F. Copper） 在《飛彈、政客與祕密外交》一書的描述﹐白宮與國務院都有被突襲的感覺。柯林頓總統為了表達他的不悅，還下令取消財政部次長蓋特納（Timothy Geithner）原定訪台的行程。加上中共解放軍在廿多天內派出一百多架軍機進逼海峽中線﹐台海出現96年飛彈危機後再一次的緊張情勢﹐迫使美方出面降溫。
 

美方認為被李登輝突襲

隨後柯林頓致電江澤民，再次承諾美國會堅守一中政策。幾天後，國務卿歐布萊特派遣亞太助理國務卿陸士達（Stanley Roth）訪問北京，另外派遣美國在台協會理事主席卜睿哲（Richard Bush）前往台北。外傳當時美國政府懷疑﹐兩國論是李登輝為總統延任案護航做出的動作。卜睿哲帶了國務院的指令來台﹐李登輝看了指令後告訴總統府秘書長丁懋時說，「那不是我的意思」﹐指示丁懋時去和卜睿哲談。後來為了安撫美方﹐在那年的國慶日講話上﹐李登輝特別強調大陸政策不變﹐兩國論引起的風波才告平息。
 
多年後（2011年9月）李登輝在回憶兩國論產生背景時，明確指出他是為了阻止江澤民想要片面對國際宣告兩岸將展開政治談判的企圖。由於當時海基會董事長辜振甫即將訪問大陸，後續並安排汪道涵來台訪問﹐兩岸正處於交流熱絡階段，期間李登輝經由特殊管道得知﹐江澤民打算在1999年10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50週年國慶當日，當著外國領袖的面宣布汪道涵訪台時，兩岸將針對一國兩制展開政治談判。李登輝為阻止江澤民的計畫，因而於當年7月在接受德國之聲訪問時，提出兩岸是特殊國與國的主張，以聲明台灣並不接受此一談判。
 

誰把特殊國與國簡化成兩國論？

還有一個謎團至今無解。對於「特殊國與國」被簡化為「兩國論」﹐李登輝曾不只一次提出抱怨﹐認為不該如此簡化﹐造成誤解與誤導。據學者趙春山「兩岸逆境」一書記載﹐蘇志誠告訴他﹐兩國論發表後約一週國內並未出現重大反應﹐是等到時任陸委會主委的蘇起舉行記者會﹐並提出說帖後﹐才引起各方強烈迴響。蘇志誠言下之意﹐把「特殊國與國」簡化為「兩國論」的人就是蘇起。但蘇起在他的專書「兩岸波濤廿年紀實」中則說﹐兩國論一詞在李登輝發表「特殊的國與國關係」兩天後﹐首先出現在7月11日「台灣時報」二版的標題中﹐隨後約定俗成﹐為各方所通用。蘇起認為「把責任全部推給陸委會及他本人」﹐完全與事實不符。
 
不過以當時「台灣時報」的影響力﹐很難想像中時、聯合這兩大報會隨意跟著起舞﹐蘇起的說詞仍有待驗證。後來蘇起又把九二年香港會談簡稱為「九二共識」﹐如果真像蘇志誠說的﹐是蘇起把特殊國與國簡化為兩國論﹐似乎更加有脈絡可循。無論如何﹐一個人能創造出兩個影響兩岸局勢的專有名詞﹐也算不枉此生了。
 

扁提一邊一國成麻煩製造者

2000年台灣首次政黨輪替﹐陳水扁上任後提出「四不一沒有」政策﹐保證不推動台灣獨立﹐不將兩國論入憲。但2002年8月他透過視訊會議向在日本東京舉行的世界台灣同鄉會第29屆年會上發表「台灣中國、一邊一國」的主張﹐比李登輝提出的特殊國與國關係更進一步﹐因李只是認為台灣與大陸分由中華民國與中華人民共和國統治﹐扁的一邊一國論則已是「一中一台」。
 
陳水扁的一邊一國論不但間接促使中共在2005年通過反分裂國家法﹐更嚴重的是破壞美台關係。小布希總統指派莫健（現任美國在台協會主席）來台密會陳水扁﹐據稱口氣十分嚴厲。那年12月﹐中國國務院總理溫家寶訪問華府﹐小布希在兩人共同出席的場合中公開警告陳水扁「正試圖改變台海現狀」，並暗示陳水扁是一位麻煩製造者。之後﹐每當陳水扁發表與公投、制定新憲法或台獨等相關言論時﹐美國國務院都拉高分貝提出警告﹐陳水扁從此成為不受美國歡迎的麻煩者。
 
有鑑於李、陳當年的經驗﹐這次蔡英文總統的國慶講話﹐外界自然好奇台灣事先有無知會美方﹐以及美方有何反應？一般認為﹐以目前美台關係之密切﹐蔡政府事先應當有和美方通氣﹐避免讓美方感到意外。至於美方的反應﹐根據駐美代表蕭美琴的說法﹐蔡的談話只是描述事實與現狀，目前並未聽到美方有什麼意見。但美方是否充分認可蔡的主張﹐還有待觀察。現在拜登政府正全力推動美中高峰會﹐如果中方以此要脅美方在台灣問題上表態﹐不能排除美方還會有後續動作。
 

環境不同　美方應已認可蔡的論述

不過也必須看到外部環境確實已大不相同﹐美中之間從過去的「交往」階段走向激烈競爭與對抗﹐台灣成為美國抗中戰略的關鍵一環﹐這和李登輝時代美國正強化與中國合作﹐陳水扁時代美國為了反恐尋求中國的配合完全兩樣。合理研判﹐蔡政府不但事先和美方溝通過﹐她的「互不隸屬」說應也得到美方認可﹐某種程度上可視為美國「一中」政策的進階版﹐即美國的一中政策維持不變﹐但和台海兩岸平行往來。
 
當然美國還要看中方的反應如何。迄至目前﹐中方只由國台辦以發言人回答記者詢問方式﹐發表毫無新意的批判言論﹐雖然定調為「販賣兩國論」﹐但是否升高批判力道﹐還需觀察。不過北京當局恐怕也很為難﹐一方面習近平才剛拋出和緩的對台言論﹐總不好突然就升高對立；更重要的是蔡的互不隸屬說﹐只是描述兩岸目前的事實現狀﹐她整篇演講傳達的就是「不要統、不想武、不會獨」﹐和馬英九當年的「不統、不獨、不武」其實沒有太大差別。只不過以前國民黨是說兩岸互不隸屬﹐現在蔡英文挑明了說「中華民國與中華人民共和國」互不隸屬﹐而這種說法甚至不及李登輝以「特殊國與國」定位兩岸關係來得更加明確﹐因為蔡英文並沒有以此來定位兩岸關係。
 

蔡把民進黨決議文提升為國家政策

不少人把蔡的主張拿來和民進黨「台灣前途決議文」做比較﹐1999年5月民進黨全代會通過的《臺灣前途決議文》﹐主張台灣是一個主權獨立的國家，目前的國家名稱為中華民國，但與中華人民共和國互不隸屬。任何有關獨立現狀的更動﹐都必須經由台灣全體住民以公民投票方式決定。兩相對照﹐確實可以看出一貫的脈絡﹐差別在於：一、蔡英文明確指出﹐互不隸屬的是「中華民國與中華人民共和國」﹐等同把《臺灣前途決議文》改成了《中華民國前途決議文》﹐二、《臺灣前途決議文》本來只是政黨的文件﹐但蔡以總統身分在中華民國國慶日場合提出修正後的論述﹐把它正式提升為國家政策。
 
這是蔡英文最厲害的一招﹐她表明台灣的現狀就是中華民國﹐國號不會更改﹐也就是不會有台獨的問題。過去民進黨視中華民國如敝屣﹐但蔡英文把中華民國納為幾用﹐撿起來再丟給對岸﹐看你怎麼面對中華民國？
 

中共如何面對中華民國？

如眾所知﹐中共一向認為1949年後中華民國已經滅亡了。關於中共如何看待中華民國﹐曾有大陸涉台學者這麼描述：在老國民黨時代﹐中共認為中華民國很可惡﹐因為彼此是政權生死之爭﹐蔣介石還殺了很多共產黨員；後來陳水扁上台大搞一邊一國﹐中華民國起碼還維持兩岸統一的主張﹐在中共眼中變成很可愛；等到馬英九執政時﹐中華民國又變成很麻煩﹐因為不知道該如何處理它。正是基於「中華民國已經滅亡」論﹐習近平在紀念辛亥革命講話時﹐中華民國這四個字提都沒提﹐直接就從辛亥革命跳到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所以蔡英文提出「中華民國與中華人民共和國互不隸屬」﹐就是在逼習近平面對中華民國存在的事實。
 
基本上蔡總統的說法不但符合兩岸現狀﹐也與台灣主流民意相契合﹐現在最尷尬的恐怕是國民黨。馬英九和朱立倫這兩位前現任黨主席﹐都以蔡扭曲中華民國歷史為72年，批評這就是改變現狀的兩國論﹐是違憲的主張。但事實上蔡在演講一開頭就說「今天是中華民國110年的國慶日」﹐表明是為成立110年的中華民國慶生﹐後面才提到「從1949年中華民國立足台灣以來，已經經歷72年」﹐以及「此時此刻的中華民國，正處在72年來最複雜多變的局勢當中。」這兩段話的重點﹐在於凸顯是因中華人民共和國在72年前從中華民國獨立出去﹐才有中華民國在台灣72年的存在事實﹐兩岸是對等關係﹐何來違憲之有？
 

國民黨最尷尬　應聽聽施明德說法

不過國民黨人的昨是今非也不是現在才有﹐當年李登輝發表特殊國與國言論時﹐身為行政院長的連戰曾表示，「我們提出『特殊國與國關係論』的主張是基於維護國家尊嚴、保障人民權益的考量。也是表達台灣2300萬人民的心聲。這是攸關國家發展大是大非的課題。…因此李總統提出『特殊國與國關係論』的明確主張，就是要突破兩岸間現存不合理的框架。」但2000年連戰落選，國民黨失去政權，李登輝被迫辭去黨主席職務，連戰接任國民黨主席後，國民黨就徹底拋棄李登輝的特殊國與國論，重新回到一中立場。
 

就像前民進黨主席施明德說的﹐小英直言，「中華民國與中華人民共和國互不隸屬」是對的﹐堅持這個立場，兩岸未來政治性談判或政治交流才會有正確的基礎。不堅持中華民國的主權地位，談兩岸交流、談統一、談和談都是投降式的﹐絕對得不到多數臺灣人民的支持。藍營人士迄今不敢對對岸堅持「中華民國存在」的事實，還侈談什麼「和談」？所以施明德認為國民黨的改革第一步，就是應該再高舉中華民國旗幟堂堂面對對岸，台灣人民才會相信你不是投降者、賣國者。藍營人士不能因為綠營高舉中華民國之名，自己就棄用。自己棄用，就無權攻擊別人借殼上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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