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科醫師真情告白:行醫20年有感,執筆為病患寫生命故事

作者 沈政男

2015/11/25 16:50

▲圖/達志影像

(作者/沈政男)

十一月二十日是我來到精神科醫院工作,也是踏進精神醫學領域滿二十周年的日子。我在高一升高二時決定要當醫生,想早點存一筆錢以脫離朝九晚五的日子,又因不敢也不喜歡幫人開刀打針,便早早打定主意要選精神科。那時精神科是冷門科,於是醫學系七年我都在念課外書,不在意學業成績,想不到畢業後精神科突然熱門起來,我遮遮掩掩拿著難看的成績單到處應徵都碰壁,有些走投無路,最後是草屯療養院收留了我。

二十年前來報到那天,我必須停下車翻查在省道上買來的大張地圖,才能在廣袤如海的稻田之中,沿著產業道路左彎右拐,找到這座瑟縮在鎮郊的孤城。一進門診大廳,一大群病人從長廊那頭列隊緩緩走來,或眼神遲滯,或咧嘴自笑,錯身而過時隱約拂來衣物的濕霉味。報到後總醫師帶我到單身宿舍,病房旁的一棟四層樓房,一打開給我的113室,裡面好像被轟炸過一般,地上散列著雜物垃圾,上頭還蹲伏著一頭不知哪裡來的黑狗,懶懶哈著舌頭。當天沒有進病房,中午就離開,到台中醫院做體檢拿報告,就這樣開始了我的精神科生涯。

二十年過去了,我還記得第一天進到急性病房1-1,坐在大廳長椅,聽著一位年輕女病人訴說,電視上的記者怎麼把她腦中的想法一五一十講了出來,那光怪陸離的精神症狀所帶來的震撼與困惑,至今難以忘懷。那女病人幾天後極其躁動,我跟著同仁過去施以約束的時候,被她牢牢抓住手臂,她的指甲掐進我的皮肉,我痛得下意識甩開。

從那天開始,我想要了解幻聽與妄想的成因,便把自己埋入教科書與期刊裡,像海綿一樣吸取一切、消化一切,但沒人可以講出一套說法,於是我自己找了心理學與認知科學的書來讀,或許更了解腦部的運作機制以後,可以嘗試揣想,為什麼一個人會聽到不存在的聲音、會害怕不存在的敵人?

住院醫師那幾年,臨床工作不是很忙,也沒有行政雜事,空閒時間我都拿來念書,除了腦部的生物架構以外,我也鑽入精神分析領域,想要對人的性格,特別是情緒,拼湊出一個概括的圖像。

然而精神領域終究如此浩瀚複雜,摸索幾年沒什麼進展以後,熱情便冷卻下來,於是我又回到了從高中以來持續浸淫的人文與社會科學領域。當然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沒變的,是在病房裡陪伴被禁錮在疾病裡的靈魂,聽著他們受苦的故事,嘗試給一點撫慰與協助。

精神病房都用鐵門區隔裡外,每當周末到來,懷抱休假的輕鬆心情踏出病房,轉身闔上白鐵大門,發出框啷響聲的時候,內心總感到一絲絲不忍——我要回家,去跟心愛的人吃飯聊天了,他們呢?他們的快樂何在?他們有沒有夢想與希望?

考上專科醫師以後,我選了老年精神醫學,開始從事失智與長照業務。一開始純粹是想要幫忙一位學長開拓次專科領域,想不到我進來後他跑掉了,於是扛起了這項臨床業務。

當了十年精神科醫師以後,三十多歲那幾年,我陷入了前中年危機,好長一段時間,除了白天看病晚上看書,我不曉得接下來還能做什麼,雖然衣食無虞,也有了積蓄,總覺得日復一日過著不頹唐但也不奮起的生活,似乎後半生也就是這樣了。那時每晚我必須泡一包維力炸醬麵配一罐可口可樂,吃飽喝足才甘願就寢,然而睡到半夜總是淺眠易醒,幾次衝到外頭要鄰居把狗管好,不要半夜吵人。

然後在六年前左右,我突然想要寫文章,一提筆很快得到肯定,便越寫越勤,越寫越多,又找回了生涯發展的熱情與鬥志。書寫以後,題材很自然觸及了我的精神醫療領域,如此一來,我在臨床工作的身分以外,又多了倡導者與教育者的角色,這使得原本單調重複的醫療業務,重新染上了新的光彩,而激起新的興趣與動力。特別是老年領域,當初投入這項業務只是當成一個工作,想不到後來做出使命感,也得到一些肯定,算是意外的收穫。

雖然從事老年照顧業務,但因為醫院裡有上千位精神病患,這項基本業務所有醫師還是必須共同承擔。二十年過去了,今天傍晚下班,再度闔上1-1病房的鐵門轉身離開時,我依稀還能感受到那框啷聲響帶來的唏噓與喟嘆,或許這就是支撐我繼續從事這項工作的動力吧。

二十年了,精神病人的受苦成就了我的職業生涯,這是我對他們的虧欠,我必須為他們寫點什麼,讓他們的生命故事像一般人一樣被關注與流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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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16/06/21 1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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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沈政男

  • 時事散文家、精神科醫師,曾獲時報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現為《民報》主筆,亦為《國語日報》、《女人變有錢》、《壹週刊》專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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