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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一腳印】市場阿嬤的新廚房

記者 徐沛緹 / 攝影 陳柏華 報導
發佈時間:2012/12/09 22:29
最後更新時間:2016/05/16 15:06

仔細觀察過,廚房裡正忙著的媽媽嗎,大塊切著蔬菜、梅花豬、台灣牛各種食材,就想一家人吃得豐盛、營養,盡其所能想把拿手好菜快點一一上桌,為了看到餐桌上滿足的笑臉,不過有時候,她也會偶而出現不情願的表情。

記者:「大姊、那妳自己很喜歡這個味道嗎?」郭美英:「不喜歡。」記者:「為什麼?」郭美英:「因為這在炸,真的好臭啊。」記者:「那為什麼還要用這個?」郭美英:「問題是吃起來就是完全不一樣啊。」

鍋裡炸的,是經常用來做沙茶醬等調味料的扁魚,乾乾扁扁、極濃的味道,卻能用來提鮮,也就不得不先忍受這段愈炒味道愈重的過程,郭美英的腳步也不由自主往後撤退,人稱郭大姊的郭美英,今年已經67歲,是媽媽、也當了阿嬤,為了煮這道拿手台菜西魯肉,就得把扁魚先炸得焦香金黃、腥味全無。

餐廳老闆昌正浩:「大姊通常炒這個(扁魚),我一定會離開的。」

突然從廚房門口快閃而過的,是這家小館的老闆昌正浩,炒扁魚的腥味把人都嚇得鳥獸散,只有郭大姊雖然微微癟著嘴,依然堅守廚房。

郭美英:「喔、出來了,好臭喔。」記者:「那要炒到甚麼程度啊。」郭美英:「炒到它有一點焦焦的。」

郭大姊笑說,這應該也算是一種雖千萬人吾往矣的為母則強吧,做菜做了大半輩子的郭美英,曾是菜市場熟食攤的老闆娘,30多年前,先生過世的早,她帶著12歲女兒北上討生活,在菜市場頂了小攤子,靠手藝把女兒養大,這幾年正進入每天只工作半天的半退休狀態,直到一年多前,一位陌生的客人昌正浩,出現在她的小吃攤。

昌正浩:「她也算是一個沒有菜單的小吃攤,那有一天我突發奇想,我說大姊、妳能不能炒個番茄炒蛋給我吃,那她也毫不思索說『好啊、我就炒一個蛋給你吃』,那她因為廚房就在露天,我看她居然,一個小吃攤的老闆娘,居然我沒有任何要求之下,她把番茄去皮了,然後她能夠用高湯去打蛋。」

那一天,菜市場小吃攤的女主人郭美英,讓昌正浩想家了。昌正浩:「想一瓢一鏟都讓客人可以吃到原原本本的那種,我們講媽媽的那種用心做菜、希望你吃得好的那種感覺,我覺得她給我最大的感動是這個。」

剛炒好的扁魚,被郭大姊先磨成泥,要用來和香菇、蝦米、蒜頭一起爆香,西魯肉裡,都是些尋常食材,從前是用多餘的菜雜燴出來的羹湯,郭大姊費的,卻是樣樣都得處理的工。

昌正浩:「之後我沒事去,我就點她攤位上她沒有的菜,那一直在測試,那我說大姊、能不能炒個不一樣的腸子給我吃,那通常是用薑絲嘛、鹹菜嘛,她可以搭配上筍子,她可以搭配上時蔬,我印象最深的,她筍子居然去炒茭白筍,我覺得也搭得很棒啊。」

家族做食品加工生意,愛吃又在兩岸都開過餐廳的昌正浩,這幾年在商場起起落落,逐漸把重心移回台灣,幾次吃了郭大姊的小攤子後,決定向她提出邀請。

郭美英:「他有一天突然跟我講,大姊、我看妳煮菜煮得很開心,怎麼樣、怎麼樣喔,那我可以不可以,我們一起去開一個古早味的什麼(餐廳),那我這個人喔,不管從以前到現在,不管人家找我做什麼、我們去哪裡做什麼好不好,我一定會說好,那我以為他是開玩笑的啦,真的,我以為他開玩笑,所以好啦。」

哪知道這一聲乾脆的答應後,昌正浩就真的著手籌備,裝潢好了餐廳,把郭美英請到現場。

昌正浩:「因為媽媽膝蓋開過刀,換了人工膝蓋,煮菜要長時間站在那裡,所以我們兄弟姐妹就商量說,在過年過節1、2次就罷了,長期她叫我們回家吃飯,我們就拒吃,就說不吃、媽媽做的不好吃,其實事實上不是,她煮得真好吃,所以長時間以來,我們都是外食者,其實媽媽的味道對我來說,是彌足珍貴的啊。」

這也是當初昌正浩吃到郭大姊的菜之後,想起媽媽就心心念念,想把郭大姊請來開餐廳的心裡話,只是一直沒有對媽媽講。

昌正浩:「從某些角度來說,是啊、我想鼓勵媽媽,做菜的一個角度,變成轉換到大姊身上,譬如說我應該要鼓勵我媽媽做菜,可是我又心疼她,我媽媽也80歲了,那心疼她站不住啊什麼的,就不鼓勵她了,甚至於講謊話什麼的不好吃啊。」

或許是有一些移情作用,昌正浩真心希望充滿活力、對料理熱情的郭大姊,能為他、甚至是很多想念媽媽味的遊子,找到一個味覺的故鄉。

郭美英:「很掙扎是不是要來,因為我在(市場)那邊很自由、很自由,想賣就賣、想休息就休息、想去玩就去玩,拒絕是可以拒絕啦,可是他很誠意啦,他每天去,大姊、好啦、怎樣啦,那他這個人真的很厲害啦,他就慢慢的來、慢慢的來,一步一步的來。」

本來對這樁戲劇性的挖角,感到很猶豫的郭大姊,也被這個原因感動,拗不過盛情,67歲的郭美英大姊迎接事業第二春,以前在小吃攤上,是她當家作主,現在有了年紀小她18歲的新老闆昌正浩,這亦母亦姊的年紀相差,卻還是得面對新老闆的要求,而且要改的還是郭美英的拿手菜,西魯肉裡的排骨酥。

昌正浩:「那炸排骨酥固然是好吃,它顯得油膩,而且炸排骨酥裡面的骨頭,因為炸得很酥了,經過高湯去熬煮,它會變成骨末,其實在喝湯地當時,你會覺得不是那麼舒服,那恰巧我也很喜歡做肉羹,我自己覺得我肉羹做得不難吃,所以我就跟大姊商量,是不是把它改成肉羹。」

說是商量,昌正浩還是進了廚房,自己做肉羹,盯著攪拌機裡,蔥、薑、糖醃過的豬後腿肉,和魚漿混合。昌正浩:「我在這邊我看著,就是怕它第一、我一直在加冰塊,我怕它過熱,那口感會不一樣,第二、調味料在拌打當中,還要加些許下去,而且我還要再加一些油脂,讓它有乳化的效果。」記者:「所以它口感如果不加冰,會變得怎樣?」昌正浩:「會變成不Q,我有去上過一些食品加工課,我們家本來就做食品加工的,我必須了解這個關聯。」

正說著自家本業,昌正浩沒看到的時候,一旁的郭大姊,已經搶先往攪拌機裡倒調味。昌正浩:「我們兩個會有,就是說有時候會說,大姊說不夠鹹、我說不會啊,她會說太鹹、我說不會啊,我們兩個會常常這樣子。」

似乎埋下了點煙硝味,打好的肉羹,被郭美英放在熱鍋,最後再和魷魚一起匯進白菜裡。昌正浩:「一個70幾歲的大老闆,他吃了居然拭淚,我並不是像那個(電影)食神裡面說那個裡面加了洋蔥,然後燻到流淚,而是他嘴巴裡面講了一句日文,說這真的是媽媽的味道,那我也在旁邊看,我也看了滿感動的。」

這一幕客人意外的反應,傳到人在廚房的郭大姊耳朵裡,賣熟菜30年的老資歷,拿手菜被改,心頭的介意才稍稍紓解,但讓郭大姊最介意的,就是這鍋牛肉湯,紅白蘿蔔、洋蔥、番茄、蒜頭、蘋果、水梨加雞骨熬6小時的湯頭,就是為了提牛肉鮮甜,牛肉起鍋後,郭大姊先濾掉湯汁。郭美英:「不然妳不覺得可惜嗎,這些(殘渣)喔它慢慢又會滲出,你看又有了。」

從燉得整鍋菜肉的大盆裡挑出牛肉,每回做這個動作,郭大姊就開始臉色一沉。郭美英:「我們是不是很浪費。」記者:「為什麼?」郭美英:「這些都不要了,只挑牛肉起來。」

郭美英:「很浪費啊。」記者:「怎麼說?」郭美英:「以前我做給他吃的時候,我那些料我都是切很大塊啊,切菱角型的喔,然後就連那個紅蘿蔔啦、什麼的一起吃,他就決定要把它拿掉。」

昌正浩:「是啊,牛肉湯裡面我可以吃到紅蘿蔔、可以吃到白蘿蔔,我甚至可以吃到已經燉爛掉的洋蔥,很好啊,都很好吃啊,可是那對我來說,在一個比較好、舒適的環境裡面,也許我認為客人是要那些蔬果的精華。」

這次、昌正浩要說服不高興的郭美英,用的是另一個,郭大姊從前沒有考量過的角度。昌正浩:「路邊的小攤子,她可以不修邊幅啊,我們今天既然是開門做生意,比較舒適的環境,而且是比較高一點的價位,我認為在這個媽媽的味道裡面,要參雜一些有價值感的修飾。」

所謂有價值感的修飾,被改掉的,還有郭大姊在市場的舊菜醉雞,昌正浩要求郭大姊把去骨雞腿裡,包進桂圓,用甜來去紹興酒酸,然後才是一般步驟,用紅棗、枸杞、川芎、桂枝等中藥,加入米酒浸泡一夜,入味後再蒸熟。

郭美英:「想的也是很煩啊,為什麼這樣,這個也不好、那個也不好,對不對,一定要改,那我就會、我會嘗試,去說去改起來,吃的味道怎麼樣,喔、原來比我以前的還更好。」

好在郭大姊樂於嘗試,也充滿耐心,對於昌正浩的要求,每回過招,其實就像從前在市場開的無菜單小吃攤,客人點什麼,她就立刻能變出什麼來,滷腸子是郭大姊在菜市場的人氣菜色,每段腸子燙熟後,郭大姊多花一道功,打成一小結、一小結,比起切成一段段,增加厚實咬勁,再和白蘿蔔一起燉煮,昌正浩為了幫郭大姊的另一道菜脯肉增味,還去了老家花蓮,搜羅到家家戶戶媽媽們曬的菜脯。

昌正浩:「我就去找了客家人,自然熟成曬成的菜脯,那滿珍貴的東西,他們是長輩要做給晚輩,帶到都市去吃的菜脯,所以很細心的,曬得很長的時間,而且很甘美,我就把它們收來了,那1瓶、2瓶,1斤、2斤,他們當然肯割愛啊,但是我全部都要買,他就開了一個比較離譜的價格給我,譬如說,1斤400元的菜脯,她認為可以把我嚇跑,那我這個人也滿瘋、滿癡的,我覺得好東西,那又怎麼樣,我就一口答應了,那就全買啦。」

菜脯天然日曬的味道,和媽媽專為子女做的心,都無法取代,而為人子女常愛央求媽媽做這、做那,端出拿手好菜的撒嬌,也就由此而來,所以,每回對郭大姊有修改菜色的要求,除了身為一個經營者的考量,想必昌正浩對郭大姊,還帶著點想念媽媽味的撒嬌,其實也讓郭大姊頗有成就感。

郭美英:「要是在(菜市場)那邊做,就是大家就嘻嘻哈哈,這樣就過一輩子了吧,來這邊,就可以認識很多很多人,大家都阿嬤、阿嬤長、阿嬤短的,妳就覺得很開心。」

郭美英開心,是因為每次看到客人捧場,把菜都吃光光,年過60,竟然還能遇到伯樂,把她的菜提升到另一個層次,為她開了餐廳,就像做了一場從未想過的夢,而對於在郭大姊身上,找到媽媽味的餐廳老闆昌正浩而言,這也是一個他不捨得年邁媽媽下廚,卻又想念媽媽味的圓夢廚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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