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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選讀/沉浸宛如親臨的不安猶疑 驟現惡意的《詭計》藏在何方?

作者 哈康‧納塞
發佈時間:2021/04/09 21:40
最後更新時間:2021/04/09 21:40
(示意圖/shutterstock達志影像)
(示意圖/shutterstock達志影像)
〈親愛的艾格妮絲〉
整體來說,這是一場成功的葬禮。那天早晨原本灰暗無風,但當我們去到戶外的墓地,太陽就撥開了雲朵露臉,透過榆樹的黃葉投下不規則形狀的光點。艾瑞克一定也會喜歡。秋天。天色豁然開朗,在空氣中留下爽利的氣息。清新而不冰冷。往莫納方向的田野已經收割了,但還沒有犁過。遠方的一個農夫正在焚燒雜草。

 
主持葬禮的牧師名叫席德馬克,是個高瘦蒼白的男人;當然,我們前一週就碰面過,議定儀式的流程。他剛來到這個教區,脊椎似乎因為某種傷病而變形,使得他行動笨拙,幾乎是瘸了腿,也讓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更老邁。但他的臉龐光采煥發,並且將份內工作處理的完美無缺。我們總共有二十幾人參加。孩子們當然來了。他的母親和她的隨行者;女性好友和那位粗魯的護士。碧翠斯和魯道夫。賈斯丁。

漢德瑪家,他們不智地帶了小孩一起出席。孩子不過十或十二歲大;一個害羞的男孩,和一個牙齒歪斜、眼神緊張的女孩。帶他們來有什麼好處?兩個孩子和艾瑞克都扯不上什麼關係,就我記憶所及,可能就只見過他兩、三次。有一位肯定是艾伯特‧坎納,和幾個我沒見過的現職同事。精確來說是四個人,兩男兩女。還有負責在教堂裡朗讀悼詞的孟森醫師,現在到墓地邊也忍不住要說個幾句。

他說著清朗的秋日,和我們人生在世的時光。說細心敏銳是艾瑞克的個性特色,穿透陽光的雲朵也見證了他的這一面。空談。我有點累了。在這個由悼唁者、半是悼念半是圍觀的群眾、以及只是為了例行原因而來的人圍成的黑色圈子裡,一陣疲憊淹沒了我。也許是真切的悲痛。不盡然是為了艾瑞克而哀痛,而是哀悼生命。生命的不公與盲目。那些被我們埋藏掩匿的虛偽謊言,只要時日一久、只要我們一不留心,還是會找上我們。

 
我沒有哭泣。整場葬禮中,我的眼睛連一滴淚水也沒有擠出來。我不在乎旁人會作何感想,但我們這個時代充滿了使人麻木遲鈍的藥物,所以我的表現也許並不罕見。我沒有和任何人對話。只有技巧性、確認性質的眼神交流而已。握手。輕輕的擁抱,以及虛有其表的點頭致意。

他年少時的故友和划船俱樂部的友人負責抬棺。總共有四人,我認得其中三個人,但不知道名字。他們都住在格謝姆這邊,據牧師說,他們是自告奮勇來的。然後還有赫妮。我的本意不是要把在場的每個人條列出來,但現在我發現,我就是這麼做了。

赫妮‧德嘉朵。她在教堂裡穿的是黑色長袖,但我們來到戶外之後,她肩上披了一件深紅的斗篷。我記得她以前向來習慣穿紅色,不盡然是正紅,但總是帶有紅色調。有時候是惹眼的鮮紅。暗紅的上衣或圍巾。我個人偏好藍色和冷色系。早在高中的時候,我們就是這樣區分各自的領域:赫妮是紅色、黃色、褐色。我是藍色、水綠、冷色。只有綠色是共通的,但我們還是分據光譜的兩端。稍後,大概是在大學的第一個秋季學期吧,我們一起去找了個色彩分析師,對方也贊同我們直覺性的選擇,將一塊塊不同顏色的布料舉到我們訝異的臉孔旁,談論我們不同的膚色特性。膚色人格,簡直像是某種玄學。
赫妮她看起來出人意料地年輕。苗條而健康;我不知道為什麼這一點令我意外,但我的感覺就是如此。當然,她是單獨出席的;她的丈夫和孩子住在郭特堡,沒錯,她的兩個女兒我都沒見過,但是她們的受洗典禮邀請卡被我貼在某本紀念冊裡。

過了這麼多年又再重逢,我們卻沒有交談,感覺有點奇怪。然而,我有種直覺,覺得她會聯絡我。我不知道原因會是什麼,但如果我猜錯了,我會非常意外。畢竟,以兩個不是親戚也不是愛侶的同性友人而言,我們曾經無比親密。雖然已經過了這麼久,還是有些徵兆和小小的暗示,能夠在我們心中觸動比認知和語言更深的層面。當然是這樣的。

賈斯丁問我需不需要他留下來過夜,但我婉拒了。賈斯丁這個人善良又體貼,儘管他的行事風格有點欠缺氣質,我一直挺喜歡他,但我想要獨處。就我一個人和狗狗們,壁爐裡生著火,扶手椅拉到窗邊。配上一兩杯波特酒,欣賞暮色籠照庭園、樹型扭曲並經過修剪的蘋果樹、黃楊樹叢、還有靠近莫納方向的軟土坡。伴著相簿和回憶度過全然安靜的幾個小時。也許我還會抽根菸,我已經好幾年沒有抽菸的習慣了,但這是個特別的日子,我也有一兩包菸在手邊。

我下個星期也請了病假。課堂一半延後了,一半交給布魯恩(Bruun)代課。一如往常。把濟慈和拜倫交到他笨拙的手裡真是令人惋惜,但是別無他法了。離口試時間只剩下三個星期,所有進度都必須在十五號以前教完。

一切終於結束了,感覺不錯。當然,我一直知道自己有一天會孤身一人。艾瑞克比我大了十八歲;我選擇他,並不是為了熱戀激情,他是屬於我的藍色。但是他才五十七歲,從來沒有徵兆顯示他會英年早逝,孟森的悼詞裡也強掉他還有許多未竟之業。他說,學者並不是會被年歲和日常瑣事消磨衰弱的族群。我明白他指的既是自己──他差不多也七十歲了──,也是某個在場的同僚。但就像他們在薩爾布呂肯的家裡說的,艾瑞克不得不停下腳步。他的終點到了。
 

我坐在扶手椅上,眼睛半看著外面的暮色和庭園,半看著室內的爐火和書本。多年來,這裡累積了不少藏書。接下來幾天,我要重新整理一下,我心想。把沉重的醫學書移到閣樓,讓文學作品放到更顯眼的位置。這只是我得費心處理的眾多瑣事之一。但事情得等到明天。現在我只想坐在這裡,好好休息。

回想過去、翻閱相簿。我想起了貝林的幾句詩。

我想念母親微微的汗味──
和他們在開學第一天
逼我穿上的短褲。
我想念烏蘇拉‧李平斯卡亞,還有精神飽足地醒來
面對一片空白的夏日時光。
但我最想念的是那無法觸及的煙霧
來自我不曾在咖啡館吸到的香菸

 
我這就點了一根菸。一股壓抑下的滿足感在我體內搏動。
彷彿我早已預測到的某件事終於即將發生。
狗狗們睡在爐火前,他們看起來也並不想念他。
 
致:艾格妮絲‧R
賈爾達別莊/格謝姆/九月二十六日寫於郭特堡

親愛的艾格妮絲,

請原諒我在你恢復獨居之後這麼快就寫信來,我希望你不至因為喪事而悲痛過度。我非常開心能再見到你,儘管我當然希望我們不是在這樣的情境下相見。而且,既然我都到場了,我當然應該跟你說幾句話的,但是有某原因讓我卻步了。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有時候我們的行動就是會被某種無以名狀的力量所阻擋。不是嗎,艾格妮絲?

但是,那場葬禮辦得美麗而莊嚴,我不認識你的丈夫,所以當然說不準儀式是否也像英國人常說的那樣「得體」。

總之,我希望能跟你恢復聯絡,已經過了這麼多年,我覺得你不該這麼輕易地一刀兩斷。我們曾經如此親密,親愛的艾格妮絲。

那麼,我可以寫信給你嗎?把關於我自己和家人的一些事告訴你?如果你願意回信的話?

我們或許可以先通信,再看看之後如何。我很難習慣電子郵件,那東西好輕浮又好膚淺。

如果你不願重敘舊友之誼,當然也可拒絕無妨。

期盼你的回覆。

赫妮敬上。

 
 
致:艾格妮絲‧R
賈爾達別莊/格謝姆/十月十二日寫於郭特堡

親愛的艾格妮絲,

感謝你的來信,我讀得很有興致。很高興聽到你對工作如此滿意,以及你平靜地接受了丈夫的去世。當然,我知道你一向冷靜,不會被捲入情緒的風暴中,看起來你又拾回了這項優點。我無法百分之百肯定地判斷我自己這些年來改變了多少,但有時候我覺得,內心深處的我仍然跟十二、十五或十八歲時是一樣的。如果假以時日我們打算再次見面,你一定可以毫不費力地看出我的想法是對是錯。同樣地,我也會有機會發現你內心的那個小女孩,對吧,艾格妮絲?

但我暫且不想要和你面對面,親愛的朋友,要解釋這一點,我必須觸及我當初與你開始通信的原因──這個原因到現在也有很大部分仍然成立。你敦促我不要避談這個原因,趕快切入重點,所以我現在就鼓起勇氣直說了。我希望你不會不開心,但我終究得冒著這個險,不得不然。

如我先前說過的,這和大衛有關。你知道我們結婚至今已經將近十八年了。演完《李爾王》之後才幾個星期,他就向我求婚,我們在六月訂婚,同年十一月就結婚了,是的,你不會不曉得這一段。大衛和我,我們度過了美好的歲月,如今回想,我知道那段時光的確幸福......至少起初的十年是如此。我知道──你不需要否認,親愛的艾格妮絲──你有時候覺得我這個人天真單純得無可救藥;我還記得我們的許多次對話,和許多次的意見相左,你並不像我一樣相信上帝的守護和人生的光明面,相信我們能做的唯有盡力而為,不管結果如何都只能接受。
相信我們必須對人性的良善抱有信心。大衛和我剛開始在一起的時候,也針對這些事討論了很多,當我們發誓永遠忠於彼此,那些話並不只是空洞的誓言和虛有其表的儀式。我們是認真的;我們決定和彼此、和我們未來的孩子共同生活一輩子;愛不能有條件,不能禁不起世事或時間的考驗。就是這麼簡單,但也就是這麼困難。

但現在事情發生了。透過一些我不想在此時此地細數的機緣,我得知大衛在和別的女人約會。我不知道對方是誰,也不在乎。但大衛背叛了我、我們的孩子和我們愛的誓約,我不想默默接受。我不知道這段所謂的婚外情進行了多久,但我是六個月前發現的,也許發生的時間已經有兩倍長。很自然地,大衛隱瞞著這件事,我也有樣學樣:我沒有表現出我知道他在我背後亂搞,連一個字或一個表情都沒有透露。我不想透過跟他攤牌或是曉以大義──演出被抓包的丈夫和受騙受傷的妻子之間那套老掉牙又可悲的戲碼──來解決這個問題。過去幾個月來,我思考過各種可能和不可能的解法──以我自己和女兒的最佳利益為念──親愛的艾格妮絲,我毫不懷疑。大衛必須死。

如果你現在正一面喘氣、一面脈搏加速地重讀前幾句話,我非常能夠理解。也許你會把這封信推開,眼神空洞地凝視著前方。搖著頭、按摩太陽穴,就像你認真思考事情以前會做的那樣。

但那樣無濟於事。這些字句已經寫下,我的決心無可動搖。我丈夫必須死。他不配活在世上,不管如何,艾格妮絲,請不要與我爭論這一點。

至於接下來,你可能會──顯然會──提出許多於理有據的意見。但我要說的是,我想要你幫忙。

不,請別把信推開,好心的艾格妮絲!至少看在我的份上,把整封信讀完吧。不論你的反應如何,我會確保大衛在不久後的未來就會送命。不管是用什麼方法。大概一年前,我讀了一本犯罪小說,我忘記作者的名字了,但我想那是個美國人──書裡描寫兩個在火車上相遇的陌生人,他們在對話中發現兩人都可以透過一位近親的死亡牟取極大的利益。也就是說,有兩位潛在的受害者,他們身邊各有一位。但他們不能就這麼把礙事的親人除掉,因為他們立刻就會背上嫌疑。可是接下來他們想出了一個點子,他們可以互換謀殺對象。他們把這叫作交換謀殺。A負責謀殺B的妻子,B會殺掉A的有錢親戚。

你懂我的意思嗎,艾格妮絲?我開始思考大衛的背叛、把這件事跟交換謀殺的點子連起來時,我突然就想到了你。的確,我無法提供你相應的幫助(我是這樣想的),但重點是,下手謀殺大衛的必須是個完全不在我社交圈裡的人,而我自己要待在別的地方,製造滴水不漏的不在場證明。整個計畫就是這樣。而且,我保證會付給你一筆豐厚的酬勞。你上一封信裡提到,你擔心你要怎樣才有辦法繼續住在艾瑞克的房子裡──相信我,艾格妮絲,十萬元對我來說不是問題,如果你需要的數目更大,我們也可以討論。

我發現我又開始囉嗦了;你現在肯定已經了解我向你請求的是什麼。目前我還沒有想到做法等等──我們再過一會兒才要過那座橋,我喜歡這樣講──但我現在忍著肚子裡些微的翻攪,靜候你的回覆,你一定懂的。我認真地請求你,花個兩天的時間考慮我的提議──若是如我全心希望的,你給了我初步肯定的答案,那也不代表你之後不能改變主意。當然不。此時此刻,我唯一的請求,就是希望你願意跟我討論這件事。就像人家說的,用開放的態度討論假設的問題。

那麼,親愛的艾格妮絲,請好好想一想,再告訴我答案。不論你的反應如何,我仍然是、也一直會是你忠心的朋友。

赫妮敬上


※本文由《獨步文化》授權,節錄自:《詭計》一書,未經同意禁止轉載。

本文為作者評論意見並授權刊登,不代表TVBS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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